想起剛才在餐廳裏腿痛忽然發作,打碎了隻杯子,止痛藥可能落在那兒了


    馬廷亨努力迴想車上有沒有備用的藥,如果他記得沒錯,這附近是沒有藥房的。


    「唔……」一陣痛意襲來,他單手緊擰在腿上,停下腳步。褲袋中還有裝著戒指的紙盒,提醒著自己的狼狽又可


    好不容易的相約,無關公事的約會,他們卻都沒能坦誠,分明該是最重要的話語,卻太過在意周遭、被太多雜事打斷,然後放在心底的話就隻能一直留在原處。


    會不會……其實沒有所謂的最好說話的時刻、最適合表白的場合,隻有說不說得出口,以及對方是否願意聆聽話中真意。


    果真如此,他現在、這一刻就想打電話給寧真,叫她馬上離開餐廳,馬上離開在一旁幫倒忙的丁守文,到自己身邊來。


    從口袋中執起的不是手機,是戒盒。他很擅長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也靠這技能生存至今。究竟,握著一枚戒指的男人,話該怎麽說,才令人安心?他想不到。


    如果婚姻最後變成了一種形式,一種隻是讓旁人認同的儀式,他還想要嗎?他不知道……


    停在原地很久,馬廷亨歎了口氣。才想將戒指收迴,身後一輛疾行的機車唿嘯而過,擦過側邊。他左腿一軟,伏地。


    手中的小盒飛了出去。


    馬廷亨眼睜睜地看著盒子落地彈開,戒指掉出,圓圓的戒身滾呀滾、滾呀滾……滾進了臭水溝。


    他傻了。


    一點、一點、一點,雨滴落在了頭頂、麵上,他真的傻了。


    他該寫個慘字吧。


    怎麽走,或是爬到停車場,馬廷亨有點不太記得,來到車邊,他掏出鑰匙開了車門,彎身翻找止痛藥。


    沒有沒有沒有……翻了個大白眼。以他一整晚的遭遇來看,這已經沒什麽好訝異的了;他的腿這麽痛,應該也開不了車,從停車場走迴大馬路攔計程車,沿途說不定會當場癱瘓,隔天一早被人發現被雨水淹沒在路邊,真是太好了——


    「你該不會還想開車吧?」


    那是發惱而不穩的語氣,馬廷亨愣了愣,聽出是寧真。


    扶著車門,他恵起身望向她。


    從天而降的是毛毛雨,沾濕了她的短發。她喘著氣,彷佛跑了很長一段路,臉色發白,不知是因落雨而驟降的氣溫,還是……還是對自己的擔心?這苦肉計有效,他早猜到的,可他真是不想用這招的……


    方寧真秀眉緊擰,一手握著礦泉水瓶,另一手捏著他的止痛藥盒,都快被捏爛了。


    當服務生送來被遺落的止痛藥,她懂了一整晚廷亨顯得心不在焉的原因。


    他左腿的情況一直反反複複,很多時候以為沒事了,其實隻是隱忍不說,而她也隻能從一些細節中察覺……方寧真睨著他扯開無奈的笑。她早已經叮囑過他少開車了,為何要做出讓人擔心的事呢?


    寧真臉上並不是他想念已久的開懷笑容,不過……膝上腿間的痛不可思議地和緩許多。馬廷亨扶著車子,將車門關上。懷開了,可我走不動。寧真,你背我好嗎?」


    心揪起,方寧真責怪地覷著他,轉開了手中的水瓶,連同止痛藥一起塞到他手裏。


    而他反手使力,將她扯入了懷中。


    懷中人沒有掙紮,又或者有掙紮……已經不重要了。馬廷亨緊緊地、水中浮木般地擁著,不放。


    「寧真,我好痛……為什麽會那麽痛呢……」


    「……你們應該知道我這裏不是急診室吧?」


    拉開門,一對被淋得半濕的男女相擁。瞄著廷亨笑得有點扭曲的俊顏,齊蔚然深吸了口氣,對情況猜到了八分。


    「抱歉,蔚然,這麽晚了還來打擾你。」蔚然退了開,方寧真扶著廷亨入內。「我們……不大想到醫院去。」鬧到了醫院,若對伯父伯母隱瞞,是說不大過去的……


    話沒有說得太白,但三人都心知肚明那原因。


    如果他不是住在與人合開的內科暨身心科診所的樓上,大概會叫他們直接到急診室報到。領在前打開了診間的門,齊蔚然默默地從已經撐不下去的寧真手中接過廷亨,接著拋走燙手山芋般順勢轉身將他丟到了躺椅上,轉開微弱不刺眼的燈,才迴身對寧真說著:「他吃過什麽?」


    方寧真想了想,道:「早上是咖啡和蛋沙拉三明治。開會時幾片餅幹、一塊巧克力蛋糕,中午自製便當是五穀飯、烤鮭魚、蔬菜,晚餐南瓜濃湯、牛排……」她努力迴想著,卻見躺椅上的廷亨撐起上身看著自己,轉轉眼,她也不是故意要去記,隻是……碰巧注意到罷了。


    「應該不隻這些。」齊蔚然看向好友,問著:「酒呢?還有喝嗎?」


    「……都快痛死了,你還在那問東問西。齊醫師,檢討飲食的事就不能晚點再說嗎?」馬廷亨挑挑眉,很想藉此喚醒好友的醫者心。


    「廷亨喝的量跟以前差不多,應酬時喝幾口而已。」方寧真迴著話,一會,又問道:「蔚然,止痛藥是你開給廷亨的嗎?」廷亨每兩周來見一次蔚然的事持續了五年多,她是知道的,不過從沒見蔚然開過任何處方,因此有些訝異。


    「什麽止痛藥?」齊蔚然眉微攏,他是心理醫師,而廷亨的腿傷在他的專業範圍之外,不會貿然用藥。眼前寧真遞出了一個藥盒,他看了看,是在一般藥房能購得的藥,不需處方箋。搖搖頭,對那在躺椅上以眼神製止他發言的病患說道:「你的腿痛吃這種劑量的止痛藥有用才有鬼。」


    「安慰劑沒聽過嗎?虧你還是醫生。」馬廷亨斜了他一眼,正想再說什麽,蔚然已經轉過頭去。


    「這藥不是我開的。寧真,」不在背後出賣朋友,這是齊蔚然的原則,所以有什麽話最好在大家都在場時說清楚:「廷亨已經很久沒到我這邊——」「豆漿,」馬廷亨揚聲打斷了他的話道:「今天下午我喝了兩杯豆漿。」


    那話,讓另兩人頓了頓。


    有些凝重的沉默流轉在三人間。後來,齊蔚然藉口讓寧真上到自己家中吹幹頭發,好給廷亨一點空間。


    方寧真握著蔚然家的鑰匙,踏上階梯,開了門,打開燈,隨手將外套、公事包用到一旁,跌進了沙發中。


    呆坐了不知多久,她才有些茫然地起身到浴室內找到吹風機,吹著發疼的腦袋。


    廷烽車禍離世,廷亨腿傷在同一間發作,是雙胞胎心靈相通,分擔痛楚……這當然是個不錯的悲劇故事。卻不是事實。


    當所有人都以為廷亨的傷源自對兄弟的想念,他不反駁;家人安排他接受心理治療,他準時報到……蔚然曾說,事件當中最不需要心理諮商的人是廷亨,最需要的,是他的家人。後來,伯母時常約蔚然下午茶打探廷亨的事,蔚然不拒絕,而廷亨堅持付諮詢費,或許這也是某種隱性治療吧……


    吹風機從頭上移開,方寧真才發覺自己吹得過久了,太蓬鬆。


    現在迴想起來,廷亨幾乎事事都會與她商量,大至買房子、投資辦公室,小至家具添購、晚餐菜色……唯獨與廷烽相關的事,他顯得有些獨斷。


    有時……方寧真會覺得在廷亨眼中看見一些對自己的歉疚,或許是因伯母將雙倍的殷殷企盼投到了他身上,身為女友的自己也連帶承受了無形壓力;更多可能是廷亨將給自己的一切都和宇霏分享的同時,其實明白他在消耗兩人的感情基礎。但那歉疚他不曾說出口。


    歎著氣,無心再去整理。當她迴到客廳,蔚然在沙發上等著,見她走來,正色叮囑道:


    「我給了他一點藥,隻能應急……剛才我大略問過他的情況。寧真,你一定要帶他到醫院去;我很久以前就告訴過你們,他需要的是物理跟藥理,不是心理治療。那麽多年放置不理,可廷亨的腿真的不能再拖了。」


    不去看醫生,因為腿的事多半是遺傳自伯父,因為如果廷亨得到遺傳,廷烽多半也有……那麽,乘風奔馳的傳奇就再也不是傳奇,因為賽車追撞意外而英年多逝的美名,轉眼成了可能明知身體有異還上場,棄自己與他人的安全於不顧的危險駕駛。


    外人怎麽想不重要,但伯母記憶中廷烽的模樣,她所描給關於他的好,廷亨不想打碎。至少不要太快。


    方寧真一直明白。


    齊蔚然也一直明白。


    所以迀就至今。過去五年裏他的腿隻是偶爾發酸發疼,但從未嚴重到無法自力站立行走,唇色都白了,全身冷汗……還是隻是他隱忍不說,而在那麽靠近的地方,她卻未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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