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扶梯上收了線,馬廷亨迅速打著簡短郵件迴公司,附件給寧真後,轉上了另一座手扶梯。


    收起手機,他抽空看著牆上貼的小海報,有幾個品牌特賣會。眉一挑,馬廷亨又拎起手機,從通訊錄中選了一個號碼撥出。「劉經理,是,是我。嗬嗬……你猜得沒錯,我不會沒事打電話給你……我現在正看著貴百貨公司的宣傳廣告,超值特賣的那個……是。劉經理是不是忘了我們上一季才談過的,把兩個風格天差地別的品牌排進同一個特賣擋期,隻會造成顧客的混亂,同時拉低兩個品牌的價值……你、你說什麽?你隻跟方總談……方總……方總換了你們的合約……什麽時候的事……我明白了。」


    拉開西裝外套,將手機收迴內袋,馬廷亨咀皭著剛才客戶的話,腦中想的是那天在寧真辦公室翻閱的幾個客戶合約。算一算,這是第二個寧真換下的合約了。如果沒記錯,新舊約的內容差別在服務範圍,原先的全套式一條龍服務,現在隻剩顧問部分,然後交由客戶本身的公關行銷部門執行。


    寧真跟他談過。


    因為客戶不合理的殺價,所以在必要時會簡化合作關係,將公司的人力、資源投入理念相合的合作對象;馬廷亨同意過的,他記得,他同意合約內容交由負責的同事重新擬定。


    可……寧真在急什麽?短短的時間裏,她已經換了兩個客戶的合約了……


    叮叮。是簡訊鈴聲,馬廷亨將手機解碼,點開。寧真傳來的訊息寫道:今日飛香港,三天後迴台,屆時請撥空一談。


    馬廷亨停下腳步時,正好在家庭用品樓層。


    前方的專櫃賣的是他熟悉的歐洲摩卡壼品牌,幾件商品正在特價……暫放下紊亂思潮,目光落在其中一件久久。


    多角形的金屬小壼,經典設計的一人獨享摩卡壼。


    同樣的款式,家中也有一個大型的,正好衝泡兩杯……周末時,他還在心裏埋怨一次煮兩杯真的太多,眼前的,不正好?


    ——可是,廷亨,不是有研究報告說這種材質會提升老人癡呆的風險?


    ——真的?那更要買大的,我們一起喝,一起變老,一起癡呆。


    ——……那可以我喝多一點,我先呆嗎?


    ——……你就這麽不想照顧我嗎?到時就是你這輩子唯一能辯論講贏我的時候,還不好好把握?


    ——怎麽樣,很吸引人吧!


    曾經,他跟寧真有過這樣的對話。然後他們買了一個迴家,天天一起喝,可……還沒一起變老,也還沒癡呆,寧真就放棄了。


    馬廷亨拿起小小的摩卡壼,眼底有些不滿。


    半晌,他緩緩放下那個孤獨得太明顯的經典設計,看了眼時間,馬廷亨轉身下手扶梯。


    露天咖啡座最靠近角落的位置,丁守文等待已久,表情有些不耐地翻著上一個客人留下的報紙,手邊的咖啡喝了一口就擱下。黑咖啡果然還是太高難度,如果有別的選擇,他不會再點。


    身側人來人往的腳步聲,當中一個停在了他麵前,逕自拉開對麵的椅子。


    坐下,那道討人厭的聲音說著:


    「守文,最近又做了什麽好事呀?」


    馬廷亨解開西裝外套扣子坐下,咧開帶著虎牙的可愛笑容,非常熱情地向大學同學打招唿。


    丁守文斜覷著他,攤了攤報紙再摺好丟到一邊,沒好氣地說著:「你自己數數看哪次約我沒遲到,如果趕不來,難道不能先撥個電話告知一聲嗎?」「我遲到歸遲到,可是哪一迴有耽誤到你下一個行程嗎?」馬廷亨瞄了眼手表,守文說可以撥給自己一個小時,他遲到半小時,還有半小時可以聊。


    「你就當作離開辦公室透透氣,放鬆一下嘛。」


    無意與眼前的無賴辯論,翻了個白眼,丁守文轉入正題:「找我出來有什麽事?」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馬廷亨還是一臉燦爛笑容,陽光從側邊而來,牙齒亮得發光。


    丁守文看著他。


    馬廷亨別開眼,看著路邊一對情侶正吵著架,女的甩了男的一記耳光。分心想著那種痛有多痛,再看向守文時,他說道:「寧真最近應該有找你談過捷思的財務狀況。」客戶換約,組員重組,拓展新市場……保守如寧真會忽然變得積極,他聯想到的隻有一件事。


    擋在鼻下的右手不自覺收緊了又鬆開,一會,丁守文才迴道,「這件事,寧真說會自己跟你說。」財務權雖說在寧真身上,但廷亨每一季也都有收到他發出的報表,想必多少知道這半年來的情況,隻是抓不準詳細數字。


    這答複,在他的預料之內。守文一向偏袒寧真,馬廷亨也沒想過要從他這裏問出細節,隻是在與寧真坐下來好好聊聊之前,想先試試水溫。看來問題比想象中嚴重。


    廷亨沒有再追問,雖是帶笑,不知為何卻令丁守文覺得他眼底透著隱隱的慍怒。「你今天約我就是為了問捷思財務的事?」這種事在電話裏問就行了,根本沒必要特地約了見麵。


    「你認為我們兩個之間還有什麽事可聊呢?」馬廷亨分心看著手機,行事曆跳出提醒,寧真今天飛香港,現在正是飛機起飛的時間。


    「廷亨,你想說什麽?」話裏的暗示,丁守文如果聽不出來,他們超過十五年的朋友也白做了。


    的確,今天約守文出來,問起公司的赤字隻是順便。馬廷亨噙著略帶邪氣的笑道:「隻是想關心一下老朋友嘛……守文,最近跟你前妻怎麽樣?不是一直她想把她追迴來?不過聽幾個同學講起,說她現在有個律師男友耶,真是太厲害了;本身是醫師,前失是會計師,將來老公是律師,真是精英界的三角戀情,寫成小說應該很暢銷。」守文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嘴角則越揚越高。


    廷亨愛耍嘴皮子,但深知言語如劍,很能傷人,因此從不會如此不留餘地……丁守文將手從嘴邊移開,坦白道:「我向寧真求婚,是在你們分手——」


    「分居。」馬廷亨糾正著。


    愣了愣,丁守文有些好笑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分居是分手的同義詞,廷亨。」一個女人,尤其是聰明的女人,絕不會輕易離開與另一半共同擁有的家,因為一旦踏出家門,要迴去就難了。


    「……你用的是哪家的字典?」馬廷亨挑眉問道。


    「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麽地步?」年輕的時候覺得他反應很快,總能說出讓人啼笑皆非卻頗有深意的創意答複,如今,丁守文隻覺得他真的長不大。


    「你照顧吳宇霏五年了,寧真也被你拖著五年,這樣的關係還要持續到什麽時候?你敢說你對吳宇霏沒有一點意思?你在寧真麵前對另一個女人張開懷抱,擁抱她的一切,這種事還要發生多少次?寧真是太理智,所以沒跟你鬧過。廷亨,別告訴我你不知道為什麽寧真要和你分居。」


    馬廷亨沒有迴應他的質問,隻是靜靜聽著那話。朋友跟女友求婚,分明該生氣的是自己,就不知為何守文比自己還激動……當年橫刀奪愛的仇,現在來報複他了嗎?那守文真是找對時機了,在他難得心力交瘁時,把罪狀挑明,給他重重一擊。


    然而,他不說話,不代表默認,這些話如果是寧真問的,他又怎麽會不答?可寧真問過嗎?她隻是默默看著,默默忍著,默默體貼著,然後有一天,忽然就與他道別。


    丁守文見他不語,擺能自知理虧,又再道:「是,現在的我們心裏可能都有別人,還沒有從上一段感情中抽離,可重要的是我們能花時間陪伴對方,假以時日,就會成為扶持彼此的重要存在。廷亨,你呢?你的時間都花在誰身上?寧真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裏?」


    寧真從沒說過需要他。雨天忘了帶傘,她等雨停;雨不停,就買傘;出差迴國班機提早到達,叫好的車聯絡不上,她就在寒冷的清晨獨自搭車返家;活動結果不如預期,客戶將過錯全數推卸,她一聲不吭,迴到公司後檢討過失;發覺客戶私下違約,兩天後列表與之解約……


    寧真從不向他求救,所以他總是後知後覺。守文的指責,馬廷亨無法反駁,可真正該惱火的人,是自己。


    馬廷亨唿了口氣,考慮著該不該把心中無處發泄的怒氣送還給守文,免得一個人高血壓爆血管太寂寞。考慮良久,他道:「守文,我不知道你向寧真求婚是想報複我,還是報複你前妻;如果你是衝著我來的,那我們的友情就到此為止。如果你是衝著你前妻,想暗示跟她在一起這麽多年心裏想的是另一個女人,而且就在她轉身後,你能馬上跟當年暗戀的對象在一起,我想,你應該能非常成功地把真正愛的人趕出生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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