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此生可有宏願?”


    身著華貴服飾的年輕人搖晃著手中杯盞,垂眉問道。


    蒼涼古道上,一座破舊古亭中,黑衣的劍客聞言身形一頓。


    宏願?自己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他身後,執盞在手的年輕人哈哈笑道:“我啊,想要肅清這天地。一腔熱血縱是不能為國捐軀,也得以自己的方式,去替這蒼生做些事情。”


    “是個好念頭。”黑衣劍客稱讚道,“你是江南綢緞莊的莊主,雖難入仕途,但以你的財力與見識,定能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堂來。實現這宏願,也大有可能。”


    “可饒了我吧。和你們這些江湖俠者推杯換盞倒還好,真要我去為天下蒼生奔南走北,我解暉可受不住。”年輕人擺手笑道。


    黑衣劍客聞言淺笑道:“有何不可?依我看,你有這個心誌。”


    解暉沉默了片刻,抬眼望著黑衣劍客的背影,淡淡道:“亂世中萬事皆難,不過你倒不像江湖上傳得那麽冷漠無情。”


    “是麽?”黑衣劍客苦笑著搖搖頭。


    “沒給這把劍起個名字麽?”解暉望著他背上那柄寬及兩掌的巨劍,“我有個主意。此地近洛水,當年曹子建便是在此地見證洛神出水,一時心戀慕之,留下千古名作。你沒讀過什麽書,倒是經常能講些大道理,該給佩劍起個儒雅的名字才行。”


    “你想叫什麽?”黑衣劍客問。


    解暉微微一笑,凝眸道:“洛神賦。”


    ——————


    洛神賦。


    昔日那個人的劍術,如今在垂垂老矣的自己麵前再度綻放。


    一如七十年前那般震古爍今,天地失色。


    繁複的劍影籠罩了整間大廳,縱然趙無安身邊隻有一柄白頭翁,聲勢卻完全不輸於六劍齊出,足足六名黑衣人車輪圍攻之下,絲毫不顯頹態。


    劍嘯聲不鳴則已,一鳴則必伴隨血光起伏。


    趙無安如飛鵲般靈巧地閃躲著黑雲會甲字們的進攻,即便被逼到了無路可退的死角,也能用洛神劍匣強行闖出一個缺口來。


    而大多數時候,是他遙遙指揮著懸在空中的白頭翁,來去疾馳,擾亂那些人無懈可擊的配合。


    白頭翁離得過遠、身邊沒有武器的時候,趙無安便會馭氣離體,在掌心形成一柄白霧織成的五尺巨劍,有時甚至雙劍齊出,以氣劍對斬那些精心打造的兵器,不落下風。


    而環繞在他身側的劍影也越來越像有了實體。白霧的影子飛散來去,半虛半實,逼麵的劍氣則令人無法不認真應對。


    他雖赤手空拳,卻像是裹挾著刀兵千餘,橫眉怒目。


    雖然長相完全不同,可他的身上,確確實實有著七十年前洛劍七的影子。


    似那般六劍齊出,明王降世的威嚴與崢嶸。


    ——————


    “六劍齊出?”


    “隻是個想法。”


    盛大陽光下,平鋪著一條長草席,黑衣劍客遙遙伸出手來,以氣駕馭那六柄躺在長席上的劍。


    草席前頭,蹲著幾個打扮各異的男女,俱以一副將信將疑的神情,望著草席上安安靜靜的六柄劍。


    解暉遠遠地躲在院落一角,還搬了個大石磨當盾牌,坐在石磨後麵興致勃勃。


    薑入海啐了一口:“怎麽還能慫成這樣的!”


    “別管他,向來就是這麽個慫樣。”嚴道活嬌哼一聲,裹了裹身上的道袍,“你到底演不演啊,倒是快點動手啊。”


    黑衣劍客赧然笑道:“知道了。”禦氣離體。


    李荊摩挲著下巴,認真觀察那六柄大小不一的劍在氣機駕馭下緩緩離地,若有所思。在他身邊,手裏離不開酒壺的吳九灝醉眼朦朧,歪著眉頭。


    小樓之上,遠離人群獨坐的蘇長堤伸手按在七弦琴上,眉宇盡是專注。


    “怎麽樣?”黑衣劍客問。


    嚴道活搖了搖頭:“不行不行,太勉強了!要是再飄逸一點兒,我就勉強承認你這把劍裏頭有我的一份助力。”


    薑入海懇切道:“老子倒是覺得還成。隻不過力道要足啊,現在這副勉強的模樣,怕是連木頭都紮不進去。”


    黑衣劍客收迴附於劍上的氣機,撓了撓頭,咧嘴道:“還是多謝各位了。今天解暉請大家吃飯。”


    李荊聞言笑出聲來:“哪天不是他請。”


    眾人隨即爆發出一陣狂笑。


    從石磨後頭蹦出來的解暉努了努嘴,裝腔道:“再光吃白食不幹活,我可不請了啊。”


    一邊說著,還是一邊自腰纏裏掏出了兩塊銀兩。


    “吃飯去咯!”嚴道活一把跳起來,毫無風度地壓在解暉的脊梁上。


    “下來下來!痛死我了!”解暉黑著臉催促。


    ——————


    痛。


    自己已經不記得多少年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一直平淡地看著血肉在麵前橫濺,一條又一條人命死去,解暉的心中毫無憫意。


    本就該如此。他們看著那人在自己麵前死去,內心也絕無半點愧疚之情。


    這世上人別無二致,他們本就該以性命來償還這些罪孽。


    解暉冷眼望著,奮戰不休的趙無安,終於是受了傷。一柄暗中丟出的短匕沒能被無處不在的鋒利劍影擋下,筆直地刺入了他的左臂。


    一旦百裏長堤出現了缺口,那就隻會潰爛得越來越快。


    解暉冷眼看著趙無安拔出傷口上的匕首,丟入身後的黑暗裏,複又振袖作戰。


    他撐不下去的。


    自己麾下的扈從不過出動了五分之一,還尚且不是最強的,剩下的仍然如石雕般沉默地護在他的身旁。


    趙無安縱然有力氣靠著品階壓製,重傷乃至殺死他們當中的兩三人。


    卻活不到最後。


    就像當初那個劍神,如隕星般衝破了三百大軍的攔截,最後仍是跪倒在殘陽城外一樣。


    世事就是如此,絕無例外。


    “事到如此,趙無安,你還在堅持什麽呢?”


    解暉冷冷發問。


    “明知十死無生、明知以卵擊石、明知是白白搭上一條性命。你缺仍久戰不退。別以為直到現在,我還不敢殺你。”


    嚴道活死了,宇文孤懸死了,東方連漠敗了。


    這江湖隻有我一人說了算,現在的你,再也不可能在各方勢力夾雜之中尋到一處縫隙,苟延殘喘下去。


    他皺起眉頭,迴想起了宇文孤懸身死的那一夜。


    其實也不過就是昨夜而已。


    “何必?”他揚聲問道。


    洛神劍匣發出一聲砰然巨響,趙無安擊退逼近至身前的三名黑衣人,同時蕩袖後退,拭淨嘴角的血珠。


    趙無安沒有迴答。


    他隻是再次一躍而起,掌中凝結出五尺氣劍,向前方橫掃過去。


    密集的劍影斬破了幾名扈從的黑衣,但仍有人躲過襲擊,貼地滑去,鯉魚打挺地起身,便揮刀向趙無安的脖子抹去。


    趙無安眼疾手快,徑直抓住了他握刀的手,五指猛然用力,便聽見一聲骨節脆響。


    白頭翁驟然迴旋,洞穿了那名黑衣扈從的胸口。趙無安麵色不變,用力將屍體向前甩去,擋下緊撲過來的幾名黑衣人。


    然而剩下兩人腳步不停。方才氣絕的同伴頓時就被他們的刀光斬作了三段。


    解暉麾下的扈從,又哪有一人在二品境下。饒是趙無安,要應對這些人的進攻,也無比困難。


    這三人還算好說,實力不高,僅靠天衣無縫的配合發動襲殺,趙無安也算反應快,屢屢能夠化險為夷。


    但解暉身邊其他的人可就不太好說。


    麵色枯黃的黑袍人,整個人陷在寬大的黑袍當中,僅僅露出一雙枯瘦的手。


    看上去足有三百斤之重的彪悍男子,身高九尺,黑衣纏身,仍然擋不住其下如泰山一般剛硬健碩的軀體。


    身形隱於黑衣之下,反手執劍,目光似鬼魅的男子。


    數不勝數。


    趙無安忙裏偷閑喘了一口氣。這大廳裏的敵人,真比他想象的還要棘手得多。縱然黑雲會初入唐家堡,眾多地點需派人扼守,也沒有因此而放鬆解暉身邊的環衛。


    除了那顯而易見最為棘手的三人之外,尚有四人離解暉極近,分列兩側,身形亦十分相似,手持兵刃卻大不相同。


    這顯然是精通圍剿獵殺之技的四人眾,不同的兵刃最能擾亂敵人的判斷,戰陣齊出之時彼此交換身位,或幹脆對換了兵刃,於意想不到之處祭出殺招,最是令人防不勝防。


    這七人自然已足夠頭疼,然而此時趙無安著手應對的六人也絲毫沒能讓他放下心來。雖然已斬殺了一名,不過那後三人複又加入了戰陣,同時應對五人,趙無安已足夠手忙腳亂。


    三人一品。


    四人二品巔峰,最擅圍殺。


    六人初入二品境,車輪戰陣,往複不休。


    趙無安的眉頭越皺越緊。此前一直不敢確定的想法,在這種意想不到的時刻得到了確證。


    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三王、六惡、四不善……”


    解暉幽幽哼了一聲。


    “你就算知道又如何?從你敢闖到這三王六惡四不善麵前的這刻開始,就已經失去活著把消息傳出去的機會了。”


    江湖中傳得極盛的西涼貪魔殿。


    那三王六惡四不善,雖看似已在汴梁全軍覆沒。


    然而真正的主使,卻尚在唐家堡白鐵主座之上淡然高居,神態自若。


    在他背後,如遮天陰雲般,翻湧著此世最深之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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