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走廊裏隻剩下了趙無安和代樓桑榆兩個人。


    目送著狂奔而去的莫稻,代樓桑榆看趙無安的眼神再度充滿了好奇。


    “是怎麽知道的?”她眨巴著水汪汪的眸子。


    “你一定以為又是什麽精妙的推理了。”趙無安玩笑道,“我隻是看見了而已。”


    代樓桑榆搖搖頭,篤定道:“那個地方,看不清。你不認識嶽知書,認不出她。”


    黑暗的廊道中,隔著一個轉角而過,就算能夠看見背影,趙無安畢竟也沒有近距離見過嶽知書,按理說是不可能認出來的。


    代樓桑榆平靜道:“你隻是支開莫稻。”


    “也不算吧。十有八九我猜的是對的。”趙無安淡淡道,“唐家堡裏的年輕女子屈指可數,在這個地方能和我們正麵碰上的,也多半是從正廳被拖出來的。”


    代樓桑榆思忖了起來:“嶽知書,被解暉抓了。”


    “對。如果是這樣就能說通。如果不是的話——”趙無安頓了一頓,“反正,莫稻也趕不及迴來了。”


    “為什麽要支走他?”


    “莫稻,是不可能看著我一個人被關在大廳裏的。”趙無安理所當然道,“他可不像你這麽聽話。”


    代樓桑榆嘟起了嘴。


    “好啦,其實走到這裏,一切還算順利的話,勝算也沒那麽低,差不多六成吧。”趙無安安撫道。


    “你以前,從不下無把握的棋。”代樓桑榆定定道。


    “對手變咯。在解暉麵前,我能有下棋的資格,就算不錯了。”趙無安哂然一笑,繼續順著黑暗向前走去。


    雖然路過的不少耳室中還亮著燈,但走廊裏的人少之又少,一路走來幾乎沒遇見過阻礙。果然以黑雲會在蜀地的布置,要在半天之內徹底接管唐家堡,還是有些困難的。


    也就是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了。


    趙無安與代樓桑榆在厚重鐵門前停下腳步。


    凝望著足有三人高的巨大門扉,代樓桑榆沒有說話。


    “我要進去咯,外麵就拜托你守著了。”趙無安故作輕鬆。


    代樓桑榆默不作聲,搖了搖頭。


    趙無安撐起灰白的麵色:“怎麽?”


    此情此景,實在不適合抒發心中所想。


    更何況是要讓不善言辭的苗疆姑娘來親自述說。


    但若不說出來,這扇門一旦開合,也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代樓桑榆深深吸了一口氣,烏亮的眸子襯著窗外皓月,皎若珠玉。


    “無安哥哥,已經撐不住了。”


    趙無安聞言愣了愣,旋即展顏笑道:“也沒到那個地步吧。”


    代樓桑榆飛快地搖了搖頭。


    “無安哥哥,那天的問題,你還沒有迴答我。”


    她抬起頭來,勇敢地正視著趙無安。


    有那麽一會,趙無安恍然失神。


    “如果我們打敗了解暉,你和安晴姐姐重新成婚的話,會娶我麽?”


    “……”趙無安張口欲言又止。


    這實在是令人啞然的問題。


    且不說安晴和代樓暮雲聽了這種問題會作何想法,就算不考慮其他任何人,單單讓趙無安來迴答這個問題,他隻怕是也得猶豫半天。


    人並非一成不變的,情感更是如此。趙無安當然明白這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隻不過關係到代樓桑榆,他還是寧願維持當初的選擇。


    哪怕這入蜀的一路上,他確實有過片刻的動心。


    趙無安淡淡道:“我把你當做妹妹。”


    代樓桑榆聞言,怔愣了一會,慢慢垂下頭去。


    趙無安沙啞道:“抱歉……”卻被代樓桑榆捂住了嘴。


    “隻要聽到無安哥哥的迴答就夠了。”代樓桑榆瞳中似有星華晶瑩,“桑榆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所以……”


    代樓桑榆深深吸了口氣,好似要把胸膛填滿,才有勇氣說出接下來的話。


    “桑榆也是一直,都把無安哥哥和哥哥,都當做哥哥。”


    “所以……”


    她握住了趙無安的手,一股熱流自二人手腕上流淌而過。


    趙無安怔愣地望著自己的手。


    “桑榆不會後退的。”


    代樓桑榆深深凝望著趙無安,用盡她今生從未有過的深情與專注。


    “就算其實我也會害怕,一直都想要跟在無安哥哥身邊……但是這次,桑榆會有勇氣守在這裏的。”


    趙無安一時不知所言。


    在他印象裏,代樓桑榆一直是個對自己相當無所謂,卻沒來由地會對他人友善的人。那些人裏自然包括安晴,包括塗彌,也包括了他。


    他一直覺得代樓桑榆的毫無城府,能被他一眼就看穿。可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真正被一直看穿的人是他自己。


    他甚至從來就不知道代樓桑榆會在這種時候感到害怕。


    其實他本該注意到的。那年苗疆萬蠱坑中,他為替桑榆求情,被代樓暮雲一腳踢下蟲坑。


    從那時開始,不善言辭的小姑娘便已以為,他自始至終都注意到了自己。


    其實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趙無安已經忘記了她會害怕。


    她還記得趙無安教給她的那首歌謠,而趙無安卻也忘得差不多了。


    事到如今,才恍然大悟,似乎也太晚了些。


    不過幸好,他沒做錯選擇。


    趙無安反握住了代樓桑榆的手,堅定道:“我會帶你出去的。我保證。”


    代樓桑榆反而笑了起來,眼裏帶著淚光。


    “都行呀。”她俏皮地歪了歪頭。


    趙無安狠狠地咬住嘴唇,別過頭去。


    代樓桑榆輕輕撫上了他的肩膀。


    “我推門了。”趙無安低聲道。


    “嗯。”


    代樓桑榆的聲音輕柔卻堅定。


    再也沒有理由停頓了。自己本就是為了終結一切才來到這裏的。哪怕隻剩下不到一成的勝算,趙無安都一定會推開眼前的這扇門。


    灌注內力於掌上,趙無安一掌拍在鐵門之上。


    高足三人的沉重鐵門在他麵前轟然彈開。


    數十尺長的幽暗廊道盡頭,牆上銘刻著日輪輝耀的紋案,其下白鐵主座,森冷莊嚴。


    趙無安掛匣前行,走了不多不少七步,鐵門在身後隆隆作響著關閉。


    左右兩側的黑暗裏,同時浮起洶湧殺意!


    趙無安大喝一聲,腳底驚雷炸響,一口氣躥上了一丈之高,隨即他一腳踏在殿內大柱之上,旋身而下。


    信手一抹,白頭翁已然現於掌中,劍鋒凜然。


    白衣自半空飄舞而下,如墜青雲,柔勢中自帶一份剛毅劍氣。


    短短兩式轉瞬而過,趙無安重又落迴地麵時,身後已然躺了兩具溫熱的屍體。


    前方的白鐵主座之上,正坐著那位幾十年來隻手遮天,猶如惡之化身的蒼蒼老者。


    趙無安冷眸一厲,振袖間,白頭翁狂舞於身側。


    “你果然來了。自苗疆之後,許久未見。”解暉靜靜道。


    趙無安一字一句道:“是。我來取你項上人頭,來斷滅這朵遮天黑雲。”


    解暉笑道:“可是太不自量力了?”


    隨著他話聲落盡,長道兩側的廊柱之後,又殺出數道鋒利黑影!


    趙無安神色不變,信手揮出,袍袖狂舞,唿嘯劍氣蜂擁而至,整間大廳刹那間遍布密集劍影,令人眼花繚亂。


    明明是一柄氣機浩蕩的青芒飛劍,在他手裏竟讓人看不清劍路如何。但聽聞幾聲玎璫碰撞,白頭翁便自包圍至趙無安身邊的黑衣人群中帶起一串串血光。


    十合之內,趙無安再斬八人。


    清冷白袍,也不可避免地濺上幾滴血跡,趙無安渾然不顧。


    解暉仍是麵不改色,淡淡道:“你若是七劍俱在,以這一品境界,或許尚能追及昔日那劍神的十之三四。然而如今你身邊僅剩一柄白頭翁,又何來的信心,闖入我這黑雲會?”


    趙無安冷冷道:“一柄白頭翁,足矣。”


    解暉慢慢皺起了眉頭,渾濁深眸中漸浮森冷殺意。


    “你這何止托大,簡直是在以卵擊石。”


    趙無安卻笑了起來,周身劍意勃發。


    “解莊主,其實無安也曾仰慕您許久。無論是寧散千金結交天下英雄的豪情,還是私鑄三千兵甲北上赴國難的壯誌,皆銘刻在心,以為楷模。”


    解暉悠悠眯起眼睛,枯瘦指節敲打著座椅的扶手。


    “可惜,後來我才發現自己錯了。也是從那時候才知道,人並非都是不會變的。”趙無安卸下了洛神劍匣,放在腳邊。


    他眉心殺意雖稍淡下去一層,但籠罩周身的劍影,卻更加龐大,聲勢逼人。


    解暉冷冷道:“殺。”


    能背負起伽藍安煦烈的遺願奮戰至今,趙無安的確是個令解暉大開眼界的人。曾經他還存過一絲納賢的心思,但在這般劍勢麵前,那抹僅剩的惜才之心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要讓趙無安知道,跟他作對,是趙無安這輩子最錯誤的選擇。


    解暉已不願再見到那樣的事了。


    積累的恨意,漫天席卷過的赤色風暴,骨山血海。


    縱然此身將墮閻獄也渾然不懼。沒有人知道解暉心中隱藏著怎樣的決然。


    “事到如今,我決不允許,再有人來破壞我所選擇的道路。”


    黑衣墨袍蜂擁而上,森羅萬象。


    趙無安提劍拍匣,與那群森羅枯骨戰至一處,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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