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依舊傾盆。書書網更新最快


    一柄紙麵被盡數摧毀,徒留殘缺骨架的油紙傘,緩緩飄墜到了湖邊。


    方才還整齊肅殺如雕塑般齊列在盧觀潮身後的百騎精銳,已然七零八落,不少人翻落馬背,他自己亦是神色狼狽,大口大口喘著氣。


    “唿,唿,這娘們還真他媽有兩把刷子。”


    以戟撐地,盧觀潮費勁地站起身子,向手心狠狠唾了一口。


    廖筱冉開傘的時候,若不是他眼疾手快,第一時間出手毀去了半邊傘麵,隻怕身後半數騎兵要死在她手裏。


    “不過嘛,你們這些前朝的走狗,而且還是廖家餘孽。哼,也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他伸出長戟,走向了那具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嬌弱身軀。


    拋出那把油紙傘以後,沒有任何人動她,廖筱冉卻就已如軟泥般倒地,沒了氣息。


    這幅模樣簡直讓盧觀潮恨得牙癢癢。被擺了一道也就罷了,偏偏死得還這麽幹脆,讓他一肚子的火氣無處發泄。


    “哼哼哼,你們廖氏家奴,一條兩條,還真是好狗啊。為主盡心竭力,就算主子死了都不肯罷休。你說說你們這些人,都在撐給誰看呢?”


    他半蹲下身子,興味十足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團灰影。


    “算了,就當爺我被你感動了……”他嘟囔著站起身,嘴角浮現出一抹冷笑。


    “就不火焚了,把你碎屍萬段吧。”


    說罷,舉起長戟,狠狠向下剁了下去。


    一道劍鳴自遠方唿嘯而來。


    “砰!”


    金鐵相交,一串火花映亮了昏暗的湖畔。


    盧觀潮隻覺得手心傳來一道幾乎要將大臂撕開的劇震,忍不住痛唿出聲,向後一連倒退了三四步。


    他疑心廖筱冉的屍身又鬧了什麽鬼怪,謹慎擺好架勢定睛細看,發現她屍首之上,竟是一把細小的劍。


    通體銀白,劍氣煞人,懸於孤寂雨幕之中,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秘氣息。


    盧觀潮麵色一沉,鼓足中氣,朗聲道:“何方高人到此,攔我黑雲會前路,可敢現身一觀?”


    半空中,傳來一道悠悠的聲音,似天雷鼓蕩。


    “不必。”


    盧觀潮愣了愣,不明所以道:“這是何意?”


    “爾等已是將死之人,何必再現身於爾等麵前,自討晦氣?”


    盧觀潮一愣,隨後忍不住笑道:“閣下這話豈非太不把我黑雲會……”


    他的話音猶未落。


    他身後一百精銳騎兵們,便看到一樣物什飛入了半空。砸入深沉雨幕裏,漾出一片惹人生厭的腥氣。


    那是一顆頭顱。


    不必言說,自是盧觀潮的頭顱。


    首領一劍被屠,他們中大多數人猶自愣在原地,還沒有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麽,胯下的駿馬卻已紛紛騷動不安起來。


    半山腰上,又傳來如潮劍嘯。


    六劍疾來,鳴聲震耳欲聵。


    而後便是血雨翻飛,無數顆大好頭顱滾落於地。


    代樓桑榆趕到半山腰的時候,趙無安已將飛劍放迴了匣中,沉默地站到了那座墓碑前。


    大雨如注,澆灌著他孤峭的身軀。


    像是故意的一般,他背對著代樓桑榆,即使一早就聽見了她的腳步聲也沒有轉過身。


    代樓桑榆怔了半晌,忽然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眼眶一紅。


    趙無安的身體冰冷,被她一撲,竟然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他強笑道:“無妨。這也算是命中定數。”


    代樓桑榆想說些什麽,但一開口就變成了哽咽。一路跑來,她早就上氣不接下氣,此時更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急得連連抽泣。


    趙無安放下劍匣,轉過身來,安撫地拍了拍她的頭。


    “你想要找到我,然後去攔住廖娘,把那些壞人全都打跑,對吧?”


    代樓桑榆抽泣著點了點頭。


    趙無安伸手,抹去她臉上雨淚交雜痕跡。


    代樓桑榆顫抖道:“廖娘她……她……”


    “我看見了。”趙無安道。


    湖畔那柄飄落的油紙傘,他們都看見了。


    手無寸鐵、不懷武功的女子,撐開油紙傘的刹那,周身氣勁竟然直逼一品。


    也不知究竟是七十年沉靜如水的守候使然,還是她身為廖家後人,對主上忠貞不渝的信念使然。


    “能使出這樣驚人的傘舞,廖娘果然還是廖娘,從來沒有讓我小瞧過。”他淒然一笑。


    代樓桑榆愣了愣,驚愕的表情仍掛在臉上,卻止了哭泣。


    趙無安默默擁她入懷。


    代樓桑榆緊緊貼著趙無安的胸口。那裏也一樣被雨水淋了透徹,冰寒刺骨,她卻覺得溫暖,不自覺伸手迴擁,摟住了他的肩膀。


    天地寂寥,隻有墓碑見證。


    代樓桑榆沒有問他。為什麽廖筱冉死了,他卻好像比誰都不傷心。


    代樓桑榆也還記得那年西子湖上,他時隔多年第一次在外人麵前喚出洛神賦,親手斬的卻是洛劍七的後人。


    代樓桑榆從來都是沉默地站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遠遠望著趙無安,在他遇到危險的時候才出手相助。


    她也知道,他一路走來,究竟犧牲了多少,究竟放下了多少本以為無論如何都放不下的東西。


    現在最需要安慰的人,不是自以為晚到了一步的她,而是親手為廖筱冉複仇的趙無安。


    趙無安苦笑著歎了口氣:“你也想明白了吧。”


    代樓桑榆愣愣道:“嗯。”


    不管怎麽樣,廖筱冉總是要死的。並非是因為趙無安,而是她作為李唐後人,身上背負的那個職責。


    因為這個職責,這二十年來她從未去找過趙無安,也因為這個職責,她明知兇險近在眉睫,卻根本沒打算逃跑。


    她反而留了下來,留在了最危險的地方,泰然自若。


    因為她答應了代樓桑榆,要在這裏等趙無安。


    她等到了,告訴了他一切,而後從容赴死。


    那是代樓桑榆所見過最華美的傘舞。一柄油傘撐開,說盡七十年寂然枯守,而後天地失色。


    雖隻一瞬,卻已夠驚心動魄。


    雨停之後,古舊的墓碑旁多了座新墳塋。


    代樓桑榆本想找棵樹伐了,趙無安說不必,而後提氣馭劍,道旁一塊碩大山石忽而淩空浮起。


    兩劍自上而下,劈為三塊,中段削泥去鋒,又以鋒銳劍氣打磨平整。


    把劍匣暫交給代樓桑榆保管,趙無安親自背著新製的石碑,上了山,放在那座新造的墳塋前。


    濕土青綠,想來這也是正月初一的頭場雨,算得上開春了。


    趙無安並起兩根手指,采桑子應聲而出。他想了半天,望向旁邊那塊墓碑。


    那座石碑上的字,顯然也是有人以深厚內力灌注其上,鐫刻而成。


    “師趙昔漣之墓徒東方連漠千拜泣立”,背麵則空無一字。


    趙無安還真想不出來,在武林豪傑麵前惜時如金的東方連漠叩拜一個人的墳千次,會是什麽樣子。


    午後晴光散在石碑上,趙無安沉思了許久,收起了采桑子。


    他將右手手指輕輕抵在石碑上,調動起全身氣機,一筆一劃,艱難地刻下了八個字。


    “廖氏無名家仆之墓”。


    代樓桑榆埋怨似地看著他:“為什麽這麽寫?”


    “葬在趙家王女的身邊,想來她也希望自己代表的並非自己,而是整個廖家,乃至整個李唐吧。”趙無安淡淡道。


    代樓桑榆聞言,鼓著腮幫子低下頭,倒是一下子就被說服了。


    趙無安笑道:“我再待一會,你不去洗個澡麽?衣裳都濕透了。”


    代樓桑榆點點頭,聽話地下了山,留趙無安一個人在新立的墓碑前。


    趙無安望著那座靜謐的墳塋,麵帶微笑,指尖氣機卻凝聚得愈發深沉。


    “但您這一生,又怎能無傳。此地尋不到撰碑的文人,就由我,這個便宜孩子來代勞吧。”


    趙無安下山的時候,代樓桑榆正坐在湖邊擦頭發,姿勢看起來很是艱難。


    她倒是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揮了揮手,而後將半幹的頭發攤了攤,爬起身子。


    趙無安順然地從她手上接過布巾。“轉過去。”


    代樓桑榆依言轉過身,趙無安輕車熟路地幫她擦拭未幹的頭發,一個不留神,手上的布巾卻掉在了地上。


    代樓桑榆埋怨地瞥了他一眼。


    趙無安看著自己發抖的右手,愣了一會,苦笑著以左手拾起了布巾,賠笑道:“抱歉抱歉,我這就去洗。”


    他徑自邁步走向湖邊,代樓桑榆便乖巧地席地坐下,長發垂地,發上水珠映射雨後新陽,璀璨光彩。


    這座寂靜湖畔,也許自此便再也無人光顧。


    山上,一新一舊兩座墳塋並立,兩塊墓碑沉默地麵對著空穀的日升月落。


    新立的那塊墓碑正麵,隻有空蕩蕩八個大字,連主人的名字也沒寫。


    然而背麵,卻鐫滿了密密麻麻的細小楷字,足有千餘。且每一字皆無刀砍楔鋒,乃是以雄厚內力灌輸指尖,一筆一劃“抹”上去的。


    “賊以數百計,甲胄全身,長槍跨馬,緊密鋪列穀中,如臨軍陣。”


    “然廖氏手持一傘,麵無懼色,傘開而草伏木斷,天地失色。風雷齊嘯,電吼馬嘶。賊心驚懼,以為神降,倉皇奔逃,互相踐踏,俱死其中,血肉相填。廖氏亦散盡精魂而亡。”


    “明道二年正月初一,子趙無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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