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門前升起那柄五尺巨劍的時候,拓跋努並未感到意外,反而有一絲竊喜。


    這次東行,耗時足足一年,為混淆視線幾乎走過了大宋一半州府。早在出發時,殿主就曾警醒過他,小心行事。


    大宋畢竟比不得西涼,路廣人眾,言行稍有不慎,引得當地知府派兵圍剿都是極有可能的。而他們的目標是汴梁,在此之前,必然不可打草驚蛇。


    於是拓跋努便一路壓抑著自己的殺戮之情,進入這汴梁城後,又熬了足足半個多月。


    今日總算可以殺個痛快。


    他索性揮退了身後千餘人的大軍,獨自一人抱著粗壯如樹的鐵柱,對近千皇城禁軍進行了場幾乎一邊倒的屠殺。


    千人很快銳減至五百,又打了個對折,這才吃到苦頭決定後退。拓跋努剛好也殺得累了,便席地而坐歇息一陣。


    一陣小小的歇息,倒是讓不知道什麽人混入了那太安門前。


    五尺巨劍出鞘,刹那間一氣如電,直通汴梁京畿半裏長街。


    千鈞一發之際,拓跋努連忙運起氣勁,護住麾下貪魔殿眾教徒,卻來不及做得周全,一劍之間,便被對方削去近二百名教眾。


    這一劍過後,拓跋努先是恍惚了片刻,而後臉上浮現出了一抹令人難以理解的笑意。


    這才是他想在這汴梁城看到的風景。


    早就聽說大宋皇帝深藏不露,幕後至少有兩名一品高手護佑,可當他奉命前來攻打這機樞重地的太安門時,卻隻見到一群不堪一擊的兵士。


    貪魔殿三王之中,拓跋努正是最為嗜殺之輩。區區尋常武夫,便是一口氣殺上一千個,仍覺得不過癮。


    要嚐到那刀尖甜血的味道,還是該選這樣遇強則強的高手。


    拓跋努揮退擋在麵前的一圈教眾,扛著長達一丈的鐵柱,走近太安門。


    “與高手對敵,我拓跋努不殺無名之輩!你是何人,先報上名來,而後再讓我把你劈成肉泥!”


    趙無安低垂眉眼,手馭洛神賦,並不迴應。


    拓跋努這才愕然發現,那柄五尺巨劍,竟不是被他握在手上的。


    雖然離得非常近,但趙無安的手,並沒有碰到巨劍的劍柄,而是空出了約七寸的距離。


    離手馭劍,一氣破開半裏長街,毀去近二百性命。


    拓跋努皺起眉頭,不知為何,趙無安這副姿態讓他很不舒服。


    “你應是一品高手?可這真氣凝實程度又並不像……難道隻有二品巔峰?”他皺著眉頭問。


    這一次,趙無安點了點頭,半推半就道:“二品吧。”


    拓跋努滿臉狐疑。


    他並非不敢與一品高手較量,時至今日死在他手下的一品高手也有不下五位,隻是麵前這白衣人的馭劍手法太過詭異,不由令他心中疑惑。


    拓跋努猶在猶豫,趙無安卻忽然說道:“蘇青荷,多謝。”


    執劍站在太安門後的蘇青荷一愣,“謝我做什麽?”


    “那小皇帝現在安全了嗎?”


    “已由百名禁軍護衛著,入了紫宸殿。”


    “然後你就靠著這剩下一百多人死守太安門?”趙無安問。


    蘇青荷淡淡道:“大丈夫為護國門而死,天經地義。”


    趙無安來之前,禁軍就已在他的指揮下分成了四隊,兩隊負責輪換阻擋突破,第三隊處理傷員,第四隊補給兵械。


    碰到貪魔殿攻勢猛烈,輪轉不過來時,蘇青荷也曾親自提劍上陣,與那三王之一對過幾招。


    此時此刻,他也與那些禁軍一樣渾身血汙,青衣也已破了好幾處,皺得不成樣子。


    “咳咳……”趙無安似乎笑了起來,“雖然我不喜歡那大宋皇帝,但他還是活著比較好,多謝你了。鵲踏枝,我想是時候交到你手裏了。”


    蘇青荷皺起眉頭:“現在不該是說這個的時候吧?”


    “不,恰好就是說這個的時候。”


    趙無安始終隔著七寸馭住洛神賦,一手拖劍匣,跨出太安門,複又前進三步。


    “我名為趙無安。”他朗聲道。


    拓跋努眯起眼睛,冷笑一聲:“好名字。想不到大宋皇族,也有如此有為少年。我貪魔殿對大宋的見解,的確有失偏頗。”


    “我是造葉人。”趙無安一字一句。


    這迴輪到拓跋努愣住了。


    冠趙姓的造葉人?


    不僅是他,站在太安門後的蘇青荷也為之一愣。


    兩邊的教眾與禁軍也一時忘了衝殺,彼此麵麵相覷,場麵一時安靜下來。


    眼見難得有了問話的機會,趙無安深深吸了一口氣,輕垂洛神賦劍尖,遙遙指向拓跋努。


    “為何要攻這汴梁城?”他問道。


    這個問題憋在心裏很久了。西夏國也好,魔教也罷,本都與他無關,但若是牽扯到了伽藍安煦烈,則趙無安無論如何都不能視而不見。


    縱然故人已矣,他卻能接過他那染血的衣冠,繼續前行。


    “你問我為何要攻這汴梁城?”拓跋努哈哈一笑,“此帝不仁,自當取而代之!”


    趙無安皺起眉頭,眸中露出極為複雜的神情。


    “不仁之帝取而代之,那貪魔殿便是仁了?韓闊便是仁了?”趙無安死死盯著他,一字一句問道。


    拓跋努冷冷笑道:“這又與你何幹?我夏國自是要迴這片中原,安能容你大宋盤踞豐饒之地,我等卻隻能於戈壁之中狗苟蠅營?”


    趙無安按在劍匣上的手,緩慢而用力地握成了拳。


    “那就對了。”


    此言一出,拓跋努為之一愣,“什麽?”


    而在這句話出口後,趙無安那一直緊皺著的眉頭,緩緩舒展了開來。


    “我已經找到了打敗你的理由。”趙無安道。


    拓跋努像是聽見什麽極為好笑的事情一般,眉角上揚,不屑一顧地嗤道:“就憑你?你到底入了一品境沒有,就敢說打敗我?你可知貪魔殿金剛王是誰的名號?”


    “與這些無關。”趙無安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


    “大宋是做了許多錯事。殺瓦蘭王,入苗疆,攻造葉。”他一字一句道,“但同樣,你們也做了錯事。用句俗話來說,天下烏鴉一般黑。”


    “哦?”拓跋努眯起眼睛,冷冷一笑。


    “宋帝不仁,夏帝便仁?葉帝便仁?”趙無安質問道,“十五年前,我第一次聽見趙無安這個名字,以為是要天下無安,自認過於乖戾,直至十五年後,才明白了幾分。”


    天底下哪有什麽真正的仁義。


    天底下哪有什麽真正的安寧。


    都說江湖有仁義,江湖卻能見解暉這般黑道巨擘。


    都說廟堂要守這人間安寧,大宋縱有心懷不軌,西夏、造葉,又何曾安心守過這人間平安?


    故而說天下無安。


    要斬盡人間罪惡,自然也是癡人說夢。


    “我隻有一問。”趙無安淡淡開口。


    氣機卻已如潮四海生。


    “蒼生何辜?”


    拓跋努愣了愣,不明所以:“這是什麽問題?”


    一道清鳴之聲忽然自洛神賦之上響起,響徹整座汴梁城。


    為於皇命前償伽藍安煦烈救兩朝黎民之大義,容行沙自刎於皇帝麵前。


    為阻貪魔殿與韓家裏應外合,胡不喜與諸南盞聯手將韓闊擊敗。


    為替趙無安鏟除後患,韓裁歌不顧性命,徒手攀城牆。


    曾籍籍無名的少年盡出周身神刀,以一敵三。


    廬州城外相遇的一對主仆,冒死與敵相搏。


    僅有一麵之緣的京城金吾,不惜舍命為他開道。


    “已經足夠了。光是這個問題,你們就絕對無法迴答。”趙無安道。


    “注定無人能鏟去這天地罪惡,而至少這大宋,護住了蒼生黎民。”


    “別胡言亂語了!”拓跋努怒道,“西涼百萬戶人家,隻因宋葉之戰而家破人亡!你的大宋就是這樣護國的?”


    “若換你來坐這江山,便會天下太平,無人流離失所了?”趙無安反問。


    拓跋努被噎得一時語塞,怔愣在原地,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而後,在他驚詫的眼神中。


    整座汴梁城的氣勁攢聚如雲,化作萬千飛絮向太安門前聚湧而來。


    一道道絲綢般軟若無物的氣勁,纏繞上了洛神賦。


    這柄在江湖中蒙塵了數十年的劍,再一次泛起些微寒芒。


    ————————


    將軍府前,金甲將軍低垂眉眼,手中尚方寶劍沾染鮮血。


    歐陽澤來晃了晃手中筆尖歪斜的文聖筆,抬起眼睛望向天空。


    “那小子,開竅了啊。”他輕聲道。


    ————————


    大相國寺中,胡不喜睜開眼睛,諸南盞卻已一躍而起。


    她衝到窗邊,一雙眼睛直直瞪著天空,花容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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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宸殿內。


    四十餘名黑衣禁衛在大殿中分成兩列捍衛。


    高坐在龍椅之上的少年皇帝,瞳中升起一道訝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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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纏繞於洛神賦上的這道氣勁,竟和那日汴梁城外,趙無安氣絕將亡之時加於身上的如此相像。


    趙無安若有所悟。


    他遙馭巨劍,向前踏出一步,朗聲喊道:“晚輩趙無安敬謝前輩相助!”


    半空中的清冷氣機如蒙敕令,在那一刻盡數湧入他體內。


    那年飛狐城外,嚴道活一人一劍,獨對數萬鐵騎,衛大宋門戶。


    這一年汴梁城中。


    清絕氣機入體,與龍氣相融,洛神賦劍意錚鳴。一道昂然劍氣激射長天。


    趙無安晉入一品境界。


    “教爾等賊子宵小,休過我身後大宋國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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