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安睜開眼睛,世界重新倒映入眸。


    眼前仍是貪魔殿教眾組成的人山人海,但在這片海洋之中,卻倏忽間湧入了一道寒光。


    如一道破曉晨曦。


    十幾個金吾衛,披堅執銳,從無人在意的小巷之中殺出,毅然決然地衝入數量百倍於己的貪魔殿教眾,向他衝來。


    那為首的男子,赫然便是半月前茶館蔣隆一案中,奉命前去調查的小隊統領。


    趙無安愣了愣。


    “我皇城金吾在此,高人莫怕!”那男子一邊輪舞著手中的佩刀,一邊高聲大喊。


    成群結隊的貪魔殿教眾先是怔愣了一下,而後才意識到衝入陣中的金吾衛,人數不過二十而已。


    他們飛快地冷靜了下來,穩定陣型,或十人或二十人組成一隊,自前左右三邊攔截那些不要命地殺進來的金吾衛們。


    金吾衛們站成三列,左右兩邊俱舉盾抵擋攻勢,隻有中間一人手持鋼刀,看準時機便出手削去敵方首級,或將其胸膛攪爛,辟出通路。


    這些金吾衛終究是訓練有素的皇城兵衛,此時戰意已決,行動再無絲毫猶豫,縱然貪魔殿教眾竭盡全力製造傷亡,卻始終無法阻止他們前進的腳步。


    兩邊的持盾衛士能擋下的進攻終究有限,而貪魔殿密集如麻的亂刀卻不講道理。年輕的金吾衛又如何經曆過這般決死血戰,一不留神,顧此失彼,便被頃刻削去頭顱。


    近二十人的衛隊,行進過十丈時便隻剩下了十人,再進十丈後,又折去一半。


    饒是如此,他們之中卻沒有一個人退卻。


    身披金吾甲,手持鋼刀,腰懸禦令,他們本就是這座城池的守護者。


    但他們也是人,亦有妻子兒女,生活艱難。為國捐軀更需多加思量,他們不出現,也沒有人會來苛責他們。


    但他們出現了。他們不但以一敵百殺進了人群,還衝到了趙無安的身邊。


    衝破最後一圈圍堵時,五人之中又有兩人被鉤槍拖入人群,刹那間亂刀劈為肉泥,僅有三人站到了趙無安麵前。


    “高人莫怕,我皇城金吾前來相助!”


    為首那統領,衝破層層圍堵,此時臉上已是一片血汙。


    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他便又要對抗四周貪魔殿教眾無孔不入的襲擊,饒是如此,他仍然鄭重地對趙無安行了一禮。


    甲胄在身,不便施以全禮,統領以握刀的右手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左肩。


    “我答應過您,定不負恩。”他道,“金吾衛此來,我必死戰。”


    而後,他轉過身,對自己僅剩的兩名手下命令道:“誓死而戰,為大俠開路!”


    “是!!”


    那兩名金吾都很年輕,稚嫩的臉頰也沾染上了血汙,氣喘籲籲,應聲卻如同雷震。


    趙無安還沒來得及出手阻止,那僅剩的三人便又與麵前的貪魔殿教眾絞殺在一起。


    趙無安怔住了。


    橫濺的血光再一次染上他的白衣,早就筋疲力盡的四肢百骸裏,卻又不知為何憑空生出一抹氣力來。


    半城金吾衛皆隱蔽於樓巷之中不敢現身,卻獨獨這二十人,寧可以一敵十,寧可一去不返,也要替趙無安開出這條道來。


    那統領並未多說什麽,隻是一個勁地向前劈殺,趙無安卻已心知肚明。


    不為別的,隻是因為那座黃昏茶樓前,趙無安的一句囑托。


    “既有此誓,來日汴梁若遇他患,便托兄弟,赴湯蹈火了。”


    “皇城金吾定不負恩!”


    並非了無牽掛,甘於赴死。而是這天地間,有一種大義。


    身處千軍包圍之中的四人眼看著即將被吞沒時,太安門西南角,卻又響起一道清脆的女子聲音。


    “我白家在這汴梁城住了一百五十年,皇帝都熬死了四個,還沒見過這種膽大包天的逆賊!小的們,養士千日用之一時,平日裏喂你們的那麽多飯可不是白吃的!”


    眾人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卻見街邊房梁上,高高站著一位衣著華貴的大小姐,屋簷下聚了百十來個藍衫大漢。


    “殺一人者,賞百兩銀錢,取敵將首者,黃金五十兩!”大小姐兩手叉腰,中氣十足地大喊道:“還愣著幹什麽!護國殺敵男兒本命,誰殺得最多,我便下嫁於誰,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屋簷下的藍衫漢子們這才蠢蠢欲動起來。也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殺,轉瞬間,便是百餘個大漢齊頭並進,猛撲向了大街上的貪魔殿教眾,轉瞬就啃下其一角。


    高高站在房梁上的白家大小姐抱臂於胸前,得意地看著自家養出的百來號勇猛家仆,如潮水般湧向貪魔殿教眾。


    白家主老來得女,又獨隻有她一個女兒,寵溺有加,也早就打好了找人入贅的算盤。為怕女兒去世後受欺負,又加之白馨藝生來便不喜幽居,近幾年廣收家丁,又加之悉心栽培,說是一百來隻惡犬也不為過。


    第一次站在這樣的高度,去看那座聳立在中軸大街盡頭的太安門,白馨藝才頭一次覺得,原來那些看似觸不可及的東西,離自己也並不渺遠。


    她略收了心神,轉過頭,望向如陷泥沼的趙無安,深深吸了口氣,兩手合攏,放在嘴邊。


    “趙——居——士!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中軸大街上人聲嘈雜,但白馨藝確信趙無安聽見了自己的話。


    曾經想要幫助趙無安的願望,也已在此處達成,白馨藝也一樣相信,自己走在了正確的路上。雖隻是綿薄之力,卻能引山洪泛濫。


    中軸大街上逐漸喧嘩了起來。堅如磐石的貪魔殿教眾大陣也波瀾四起。


    那些原本藏在街巷裏、高牆後、窄樓中的金吾衛們,或十人或二十人一組,從隱匿之所衝了出來。


    每一個人,俱揮舞著手中泛著寒光的鋼刀,瞳中殺意決然。


    這些人,與大街上成群結陣的貪魔殿教眾相比,人數依舊不多。


    但卻沒有一個人後退。


    每一個人,都如此時在趙無安身前浴血廝殺的那三名金吾衛一樣,慷慨浩然,鬥誌激昂。


    戰陣亂作一團。金吾衛們與貪魔殿教眾扭打廝殺在一處,就連白家那些家丁們,也低吼著發動進攻。


    刀光驚閃,血肉橫飛。


    衝到趙無安身邊的金吾衛們越來越多了。他們簇擁著趙無安,用刀和盾,迫不得已時甚至用身體去擋下貪魔殿的進攻,隻為護送著趙無安繼續前進。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甚至都沒有見過趙無安一眼,卻在此時毫無保留地將一切信任給了他。


    不知不覺間,太安門已然近在眼前。


    而先前還能夠在門外鋪開陣勢的近千禁軍,此時竟隻剩下不足百人,退守至門後,死死防住教眾們潮水般的衝擊。


    見到敵陣之中忽然被破開一道缺口,不少人都為之一愣,以為是他處引兵來援,接近時才發現竟然隻是一小隊皇城金吾。


    守在門邊的禁衛忍不住啐了一口:“韓裁歌、容行沙、歐陽澤來,這種關鍵時候偏偏誰都不在,可怎麽守這宮城!”


    “保持陣型!二隊替上一隊,一隊全部後撤休息!”他身後傳來了蘇青荷的聲音。


    熟悉的聲音傳到趙無安耳朵裏時,他不禁一陣苦笑,自己怎麽把這家夥給忘了。


    好歹是蘇長堤的孫子,就算沒見過多少大風大浪,至少也有一股臨危不懼的底子在。果然宮城被圍,蘇青荷便成了這群禁軍臨時的指揮者。


    “早說有你在,我也放心些了。”趙無安走到太安門前,轉過身子,飛快扯過幾個傷勢極重的金吾衛送入門內。


    看見他的背影,蘇青荷猛然一驚:“怎麽是你?”


    “我在這裏很奇怪麽?”趙無安反問了一句,氣沉丹田,重又調起所剩無多的氣勁,馭六劍阻敵。


    在洛神六劍保護下,不少金吾衛都進到了太安門內,被蘇青荷按傷勢緩急安置了下來。


    蘇青荷長歎一聲:“還真多虧了你能跨過這麽多道難關,殺到這太安門下來啊。”


    趙無安默不作聲。


    “這些天來我想了很多。少時在造葉,總不明白如伽藍安煦烈那般堅毅之人,何以堪於忍受改姓易名之辱。至於他身死他鄉,背上兩朝罵名,更是教我直至今日,都為之不平。”


    他靜靜看著麵前洶湧如潮水般的貪魔殿眾,神色平靜。


    在離他約二十步遠的地方,教眾們頗為詭異地空出了一個大圓,其內站著一位上身赤裸的魁梧男子,滿頭赤發,手提一截粗壯如樹的鐵柱。


    “但我剛才,似乎想明白了些。”


    趙無安揮手,示意身側禁衛後退,獨自一人站在太安門前。


    他周身逐漸升騰起一道玄妙氣勢,以門為憑,身形巋然不動。


    麵前的教眾們都猶豫了起來,持刀在手,卻又不敢進攻。


    那魁梧男子注意到了趙無安的異狀,拎起手裏的鐵柱,欲向此處行來。


    “造葉也好,大宋也罷,兩邊都不幹淨。伽藍曾言天下無安,其實隻是希望這天下再也沒那藏汙納垢的廟堂罷了。”


    六劍入匣,趙無安斂眉,解下身後暗紅劍匣,置於腳邊。


    “這天下,終不會沒了廟堂。”他歎了口氣。


    江湖浮沉、幾經周折,確已看遍這世間人情冷暖。


    廟堂高遠,與他而言也曾擦肩而過,算不得陌生。


    這天下終不會沒了廟堂,終不會沒了江湖,也終不會沒了大義。


    休說君道究竟為誠為奸,這天下黎民卻需得一個交代。


    踏浮生。


    斬破浪。


    瀝肝膽。


    止戈為戰。


    趙無安拔出匣中洛神賦,劍指長天。


    一氣劈開半裏京畿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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