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安與安晴筋疲力盡地奔迴隱蔽的小院時,天邊已隱約浮現出了魚肚白。已過夏至的天自然是越發炎熱,天也是亮得一天比一天更早。


    若非同為一品高手的歐陽澤來突然在深夜造訪,趙無安還真不好說能從韓闊那刀威之下逃出來。不過話雖如此,歐陽澤來為何會在深夜拜訪韓闊,實在也令人不解,隻是現在無暇顧及了。


    整晚守在院門口的胡不喜一見熟悉的身影奔迴,連忙站起身子,圓餅似的臉上難得露出焦急之情:“老大你可算迴來了!嗯?這位是……”


    安晴惱道:“連我都不認識了!”


    胡不喜連忙迴過神來:“喔唷喔唷這不是嫂子嘛!真不好意思啊天黑我剛剛沒看清你,快請進快請進!”


    安晴聞言,臉上飛起一抹紅暈,低下頭飛快進了院子。趙無安淡淡瞥了胡不喜一眼,“少說廢話。”


    胡不喜毫不在乎地衝他咧嘴一笑,笑完還擠眉弄眼了好一陣。


    他又怎會不知,趙無安會帶著安晴晚歸,其中遭遇必然曲折驚險。然而他與趙無安相結識至如今,即使生死之間也從未感歎半句。能同生共死則必生死相隨,若重逢時尚且能相視一笑,則那些兇險自無需提。


    胡不喜當然明白得很,趙無安隻是有些不開心而已。安晴覺得趙無安不開心會緊緊抱著他,胡不喜當然不會這麽做。趙無安嘴上嫌棄他嬉皮笑臉,然而這麽多年來,又何曾生過他哪怕一次氣?


    入了小屋坐定,趙無安將周身七劍置入匣中。胡不喜忙去後廚,溫了兩盞冷茶端給二人暖身,安晴初喝便嗆了一口,趙無安倒是啜飲穩然。


    接連為戰,又一路狂奔而迴,且不說入韓府所見令人疑惑,便是麵前按著胸口咳嗽的安晴身上,此時也藏有諸多謎團。


    趙無安輕歎了一口氣。


    胡不喜端完了茶便坐在一邊兒,也不問,倚著洛神劍匣,眼神柔和。


    安晴在汴梁,其實他並不意外。那日與段狩天盡興大戰一場,與蘇青荷送趙無安入城時,曾在街角見一背大劍的白衣女子驚鴻一現。


    胡不喜心思何等玲瓏,一下便猜到了那是安晴背著洛神賦,離開清笛鄉前來汴梁尋趙無安。他也深知安晴並非無理取鬧的性子,前往汴梁想必是事出有因,而非“千裏尋夫”這等簡單。


    二人若皆在汴梁,則遲早會重逢,他倒也不急著為趙無安續這個媒。


    燭火昏黃闌珊,奔波了一夜的趙安二人沿桌而坐,盞中茶青煙嫋嫋。胡不喜倚匣而看,雙目微瞑。


    天色微白,此一刻倒似是難得的清淨人間。


    然則世間謎團,終究難解難分。


    趙無安看著安晴的眼睛,眉眼恬淡:“說吧,你來汴梁,是為了什麽?若僅是為追我而來,是不可能摸得進韓家府邸的。”


    捧著茶盞的安晴鼓起腮幫,視線在盞壁的花紋之上流連許久。


    趙無安挑眉:“不想說?”


    “不是,不是。”安晴連忙搖頭否認,“我隻是在想……該從何說起。”


    趙無安皺起眉頭:“不知從何說起?那你……在清笛鄉中,應當是聽說了什麽?因而才急忙提著洛神賦來汴梁找我?”


    安晴支吾道:“嗯……是啊……不過就算我什麽都不說,憑你的話,也能猜到十之八九吧?”


    趙無安盯著桌角飄忽的燭火,按了按眉心,“能讓你追入韓府,此事必與雄刀百會有關。而在韓修竹的宴會上,他向貪魔殿之人提起兩件事,一是所謂的‘七把神兵’,二是其先輩韓裁歌的‘清影刀法’。”


    “嗯,我之所以找來汴梁,是因為七神兵之事。”安晴低聲道。


    趙無安蹙起眉頭,“今夜之前,我從未聽過所謂‘七神兵’之名。”


    “是啊,不光是你,除了韓家,這整座江湖上也極少有人聽過這個稱謂。”安晴道,“不過說起來,這七柄神兵,你卻全都見過了。”


    趙無安一愣。


    胡不喜聞言,也不由將目光轉向了自己倚靠的洛神劍匣。


    “不是洛神七劍。”安晴搖頭,“是柳葉山莊的,那七把藏刀。”


    胡趙二人對視一眼,眼底疑惑更甚。


    “如今柳葉山莊家藏七柄寶刀,開山斷海,齧日逝月,百勝斬鴻,還有我身上這把滄海歸。”那日閣上對飲,柳四爺的話猶迴響在耳畔。


    趙無安不自禁低聲重複道:“開山、斷海、齧日、逝月、百勝、斬鴻、滄海歸。”


    “對。柳葉山莊被滅之後,七把刀也散落江湖,去處不一。但韓家這次重開雄刀百會,應該就是為了吸引天下刀客,從而重新集齊七把神兵。”


    “集刀?”趙無安一愣,愈發覺得離奇。韓府辦雄刀百會隻是為了區區幾把好刀,又如何能與那茶館老板蔣隆一扯上關係?


    “難不成集齊七把刀,還能召喚什麽厲害的東西不成?”胡不喜不解地撓頭,“要是這樣,那那什麽柳葉山莊把七把刀放在一塊這麽多年,怎麽還是被外麵人給輕而易舉地滅了?”


    “不,這,我也不太明白……”安晴搖搖頭,猶豫起來:“但是,我或許能迴答你的問題……是我自己的想法,很可能不對……”


    趙無安敏銳地眯起眼睛:“說。”


    安晴訥訥應了一聲,緩緩道:“我想,柳葉山莊之所以有那七把刀,不是為了以刀而強,而是想以柳葉山莊的盛名,來保住這七把刀。”


    “什麽?”趙無安一怔,“為什麽?”


    安晴被這追問嚇了一跳,聲音也戛然而止,眸色又不定起來。


    趙無安蹙了蹙眉,自知逼之過急,默默捋了捋額發,淡聲道:“無妨。把你心中所想,全說出來吧,錯了也不要緊。你既已靠一己之力找到了汴梁來,就該有這份信心。”


    安晴聞言,輕輕點了下頭,這才幽然續道:“柳葉山莊被滅門之晚,受江湖諸多正道圍剿,柳四爺也因昔日所鑄之錯,畏罪自刎而亡。曾為江湖刀道魁首的南柳北韓,‘南柳’就此消逝,這是你告訴我的。”


    趙無安道:“柳四爺恩將仇報,滅了大隱於市的葉家鑄刀人,確然有罪。然而那夜牆倒眾人推,圍攻柳葉山莊的一幫烏合之眾,也並非皆是清清白白的江湖正道,甚至有不少是黑雲會麾下的殺手,前來渾水摸魚。”


    “對!”安晴點頭道,“黑雲會麾下的殺手,在揚州的應當是羅衣閣吧?”


    趙無安應道:“確是如此。”


    那夜他與胡不喜久違並肩而戰,一連斬了羅衣閣十餘名殺手,自是印象深刻。與安晴提及時,雖然刻意忽略了解暉其人,關於黑雲會與羅衣閣之事卻仍是坦誠相告,未有隱瞞。


    “蘇青荷前不久從杭州進京述職,路過清笛鄉時,曾拜訪過家父。”安晴頓了頓,從內衫中取出一冊卷軸。


    幾個時辰之前剛在韓府水閣中見過一卷類似的卷軸,如今看到安晴掏出來的這一冊相似之物,趙無安心中還真有種說不出的感慨。


    “這是蘇青荷給我的東西……其實是我抄下來的,他還吩咐過我不要外傳。”安晴囁喏道,“所以你……也別告訴他我給你們看過。”


    趙無安苦笑:“是什麽?”


    安晴將手中卷軸攤開,那竟是一冊長長的名錄,卷首以娟秀的字體寫著羅衣閣三字。


    趙無安一愣:“這東西你這裏有一份?”


    “我隻抄下了一些。蘇青荷進京述職是假,借述職之名鏟除羅衣閣才是真。而在這份名錄裏頭,有這樣幾個人的名字很奇怪,一看便不是漢人的姓氏。”


    趙無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胡不喜也探過頭來。此前在沁誠客棧中,雖就與蘇青荷就著羅衣閣之事有過合作,但畢竟未曾親自經手名錄。如今才算是頭一迴閱讀。


    安晴指了七個名字,趙無安的目光也在卷軸之上移了七次。


    七次過後,趙無安斷然開口:“是造葉的姓氏。”


    他抬起頭,正對上安晴的眼睛。


    安晴一字一句問道:“柳葉山莊的柳四爺,被什麽人救了,又恩將仇報了什麽人?”


    趙無安下意識道:“柳葉山莊,活下來的是柳家,那麽死的當然是葉家……”說著說著,他猛然一愣。


    安晴追問道:“柳葉山莊被滅門之夜,你因發現了山莊中的舊祭壇,又挖出白骨,才知道柳四爺曾犯下此等罪孽。那麽應賀知古的命令,包圍在山莊之外的鬼手書聖呂全策,又是如何能知道這個秘密?”


    趙無安心髒狂跳。


    安晴頓了頓,才道:“這就是我的推測。”


    不複多言,亦無需多言。胡不喜與趙無安都是聰明絕頂之人,點到為止,對他們而言已然挑明了一切。


    而之前一切看似毫無關聯的線索,也終於因為安晴帶來的信息,轉眼就合為了一條顯眼的線。


    曾經有造葉國的人在羅衣閣中任職。


    淮揚一帶,曾有一群姓葉的鑄刀者,留下過七把稀奇寶刀,甚至造了柄此世獨一無二的佳人斬。


    而數十年前的第一屆雄刀百會,薑入海初出江湖便冠絕群雄,從四海豪傑刀下,贏走了那柄佳人斬。


    因那把佳人斬,他與解暉結緣,也因那把佳人斬,淮揚“雄刀百會”之名,響徹宇內。


    如今解暉麾下的羅衣閣,在受蘇青荷打擊之前,一直經管著江南路三分之二的黑道生意。


    迴到柳葉山莊那一夜。


    佳人斬失竊,趙無安因知其來曆,答應入柳葉山莊破案,從而發現了柳葉山莊深藏數十年的驚天隱秘。


    正在那一夜,數百正道俠士圍攻柳葉山莊,誓要撕破柳四爺正人君子的假麵,乃至於不惜放火燒莊。趙無安僥幸從中逃脫,塗彌卻為解暉所擄走,七把神兵寶刀也不知所蹤。


    “那些刀……所謂七柄神兵……是造葉的刀。”趙無安喃喃自語。


    得齊七神兵,則可成韓修竹口中的大業。


    安晴肅然道:“這就是我的推理,也是我不惜背著洛神賦,從清笛鄉來找你的原因……趙無安,從柳葉山莊開始,你的每一步,早就與伽藍安煦烈息息相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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