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槐花葉入水,未起漣漪,卻驚起滔天巨浪。


    九曲迴廊在一刀一劍之中,轟然斷去一半。先前縈繞著迴廊間的那數盞提燈,也在瞬息之間滅去十之五六。


    趙無安一手提巨劍洛神賦,一手懷抱安晴,飄然若仙人般自水上倒滑十五尺,悠悠停於迴廊斷處。


    白衣疊白衣,一對佳人,一柄巨劍。夜空無月,風動身後數盞燈火。


    方才自鬼門關前撿迴一條性命的安晴迴過神來之時,自己的雙手已然緊緊摟住了趙無安的脖頸。而趙無安的手,也早已攬住了她的腰肢。


    在他們麵前,無數女娥因迴廊被毀而跌落池塘,水花四濺。


    正是花前,正是月下。


    是佳人重逢,卻無半分旖旎色。


    空氣中彌漫著肅殺的血腥味。水閣邊緣,被趙無安一劍斬下的幾顆頭顱,猶自在水中不安分地上下浮動。


    眼神猶如擇人而噬的獨狼般的韓修竹佇立在水閣的一邊,手中按著尚未出鞘的長刀,與趙無安隔著被毀去一半的迴廊,遙遙對望。


    而貪魔殿三人,雖已盡數走出水閣,卻沒有絲毫要出手的樣子,聚在一處,冷眼旁觀。


    這也正和趙無安的預料。從屋頂之上聽到的幾句對話來看,韓修竹和他們的關係遠沒親密到足以並肩作戰的地步,也正因如此,他才有可能避去同時麵對四人夾攻的情況,自那群侍衛手中救下安晴。


    不過話雖如此,趙無安總不可能看著安晴死在自己眼前。無論剛才那一瞬他究竟做出了什麽判斷,唯獨最後的選擇是不會變的。


    世上可走的路千千萬萬,偏偏某些人隻會一條道走到黑,哪怕重複一萬次,也絕不後悔猶豫。


    趙無安緊緊摟住了安晴纖細的腰肢,手中洛神賦發出低沉的震顫,宛如故人重逢。


    站在水閣前的韓修竹盯著二人冷冷一笑:“好一對野鴛鴦,天堂有路你不走,倒闖入我韓家門邸來。”


    寒光一閃,韓修竹手中長刀震鞘而出,一如脫水之龍,瀲灩崢嶸。


    他兀自佇立不動,周身卻有凜寒氣機升騰。細長的雙目微眯,儼然已將趙無安視作了必與一戰的對手。


    九曲迴廊斷口處,趙無安輕聲歎息:“不好好在家裏待著,非要跑到這汴梁韓家。”


    並非責怪,言語之中也並無震驚與意外,盡管趙無安根本沒想到會在此處遇見她。


    離別時是紅衣闌珊,再見卻已白衣傾城似仙。


    先前被強按入水中,險些就此溺亡的安晴顯然還沒迴過魂來,散亂的烏鬢處猶有水痕。趙無安的話落在耳中,卻恍若未聞。


    依身低語尚可充耳不聞,但對岸水閣之上驚雷炸響,卻由不得她不聽。


    韓修竹人隨刀出,一刹便衝過十丈水潭,長刀直抹向趙無安脖頸而來。


    趙無安站在殘斷的迴廊邊緣瞧得真切,不退不避,巨劍洛神賦舉重若輕,遙遙一揮,便穩穩攔在了韓修竹刀鋒之上。


    刀劍相交,雄渾氣機乍然再破,趙無安腳底所踩青石板驟然斷八塊。


    四目相對的刹那,韓修竹冷笑道:“是個高手。隻可惜在我們韓家,任憑你有通天之能,也休想全身而退!”


    趙無安揮劍橫擋,腳下驚雷一破,抽身而退。


    眼見兩襲相疊白衣驟然自眼前疾退,韓修竹深眸一凜,抬腳便在水中一名女娥肩頭一踏,衣袂破空而嘯,複又急追至趙無安麵前。


    而那名不幸落水,又被他踩踏肩頭的女娥,則是忽然間小臉煞白,口中噴出一口鮮血,沉入水下,不見蹤影。


    趙無安麵色不變,心中卻暗暗震驚。眼見韓修竹又持刀殺至眼前,再度倒手揮出洛神賦,阻攔韓修竹逼近刀鋒。


    韓修竹來勢洶湧,如潮氣機亦是避無可避。趙無安腳步急變,緊緊將安晴護在身後,一邊避閃韓修竹刀鋒,一邊疾速後退。


    韓修竹獰笑道:“已入這淨荷別院,還想退到哪裏去?”


    趙無安還未來得及做出迴應,就已聽見了身後蜂擁而至的腳步聲。


    身處九曲迴廊正中,後有追兵,前則有韓修竹虎視眈眈,留給趙無安思考的時間並不多。


    此子修為雖然不高,就趙無安與之交斬幾刀來看,甚至不知有無二品水準,但一身精湛技藝確是無可挑剔,長刀每出,盡顯名家風範。


    稍有不備,即使是趙無安也極有可能被其所傷,更何況懷中還帶著個安晴。


    若是有一步差池,便是不可挽迴之局。


    瞬息之間,趙無安心念已定。


    身後的腳步愈來愈近,顯然趕到的護衛們並未忌憚九曲迴廊之勢易守難攻,而是徑直朝著這兩位不速之客撲了過來。


    腹背受敵,那就隻能從中間打出一條道路來了。


    趙無安俯低身子,對安晴道:“你先在風中等我一會。”


    “哎?”懷中的安晴瞪大眼睛。


    下一刻,她已從趙無安的懷中飛出。九曲迴廊雖長,但她所飛的方向卻非前也非後。


    趙無安將她徑直拋向了水麵,正對著那株歪脖子的槐花樹。


    韓修竹眼底泛起一絲輕蔑玩味笑意。


    趙無安眸底無瀾。


    水閣邊緣,貪魔殿三人俱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冷眼打量著韓修竹與趙無安這短暫的片刻對峙。


    楊千稻無謂道:“那小子選錯了。”


    “哦?”迴應她的是似笑非笑的柳濤。


    “自以為能借空中這一時半晌的對招限製住韓家少爺,卻不知是把那姑娘的人頭拱手奉上。以韓家少爺的城府,定會不惜代價,先殺了那手無寸鐵的姑娘。”


    柳濤笑著點頭道:“深以為然。”


    陸胤撓撓頭,獰笑道:“你倆倒是看得透徹啊。也好,就借這一陣,好好瞧瞧這韓家少爺值不值得下注吧。”


    在三人注目之下,立於九曲迴廊中段的韓修竹,身形驟然自地麵拔起,手中長刀揮出一道悍然氣勁,直指懸於半空之中的安晴。


    而使了大力氣將安晴拋向空中的趙無安,縱然手執五尺巨劍,顯然也沒辦法在瞬息之間後發先至,攔在韓修竹麵前了。


    楊千稻從鼻腔中發出了不屑的哼聲。


    孰料趙無安卻壓根沒有阻攔韓修竹的心思。他迴過身,麵朝著從岸邊馳援而來韓府侍衛,手中洛神賦橫揮起一陣凜然殺意。


    那些侍衛的功力在他麵前何值一提,自然是抵抗不了洛神賦這洶湧氣機,僅一個照麵,迴廊之上便又紛紛掉落數顆頭顱。


    水閣邊,楊千稻眉頭一皺,柳濤也是微微怔愣。


    陸胤道:“這小子反算了一著?這麽說那姑娘是枚棄子?”


    楊千稻忽然道:“不!”


    眼看就要將飄在空中的安晴一刀兩斷,韓修竹的身子卻忽然一歪,右肩驀地騰起一道血霧。那股隨著他騰身而盈於刀刃上的氣勁,也被瞬間削去大半。


    持著洛神賦劈砍了一圈的趙無安這才轉過身來,烏雲履踩上長廊邊的祥雲欄杆,長袖一震,如白鳥般自池水邊躍起。


    他躍起之時韓修竹卻已在下降,二人氣機一升一滅,幾不可同日而語。


    短暫的照麵,洛神賦劍去如虹,與之相對的霸海刀,則僵硬得幾乎再擺不出任何名家姿態。


    韓修竹逼不得已收刀而擋,但仍是被洛神賦勢大力沉的一劍斬中刀身中段,一下失去所有餘力,轟然墜入水中,激起一道衝天水柱。


    趙無安則淩空虛踏,一把摟住了懸空的安晴,抽身飛向岸邊。


    陸胤瞪大了眼睛,顯然沒弄清楚剛才那一瞬是怎麽迴事。


    柳濤沉默地搖著折扇,楊千稻則怔怔道:“怎麽……怎麽可能?剛才擊落那韓家少爺的……”


    柳濤淡然接道:“不是那把巨劍。”


    二人對視一眼,眸中驚懼無以複加。


    雖然隻是一刹,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看見了。


    在韓修竹飛身而起,長刀即將斬中安晴的刹那,有一道銳光自夜幕之中閃過,徑直刺入了他的肩膀。


    那時尚且站在地麵上揮舞著巨劍的趙無安不可能射出暗器,更何況是那樣詭異的弧度,若非親眼所見,簡直根本不會有人相信這樣的術法。


    “而是飛劍!”二人異口同聲。


    陸胤一愣,“哈?你倆看見什麽了,飛劍?那小子用的?”


    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他的視線仍隨著二人移動到了岸邊那棵歪脖子的槐花樹。


    此時此刻,趙無安已然懷抱著安晴,在那廂安然落地。


    半座韓府已然燈火通明,四處都有人聲,無數雜亂的腳步此起彼伏,不約而同向這方聚攏。


    槐花葉打著旋飄落,點綴在趙無安一身白衣之上。


    趙無安將洛神賦斜插入土中,眯起眼睛,細細打量懷中的安晴。


    枯枝輕響,幾隻受了驚的雀振翅自月下飛過。


    安晴怔怔望了他半晌,忽然猛地吸了一口氣,掙起身,緊緊抱住了趙無安。


    “你這家夥!留下一把洛神賦就說要去汴梁,明明自己功夫就不怎麽樣,還非要把洛大俠最厲害的一把劍給扔下,是不是打算就這麽不迴去了啊!?”


    久聞了的聲音,仍是清脆中帶點精怪,舍不去的怪脾氣。


    “這就是你來汴梁的理由?”趙無安問。


    “我當然要把洛神賦還給你啊!沒了洛神賦,你怎麽打得過那些老妖怪,怎麽活著迴來娶我!”安晴忍不住抽泣起來,“趙居士,你可是個男人,要說話算話的!”


    趙無安苦笑:“嗯,說話算話。”


    他拍拍安晴的頭:“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麽追查到這韓家府邸裏來,不過,辛苦你了。”


    紅了眼眶的安晴輕聲道:“沒事。”


    趙無安點頭:“沒事就好。”


    殺聲愈來愈濃。身後的池塘中,一道身影驟然自水中躍起,洶湧氣機,霎然斬斷滿塘青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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