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當今江湖第一魔頭,或許還會有人恬不知恥地提及早就失蹤了的代樓暮雲,但若談到當今江湖第一魔教,則第一個浮現在所有人心頭的名字,毫無疑問是貪魔殿。


    與黑雲會的隱秘行事不同,貪魔殿每每做出何事,必會毫不避諱乃至大張旗鼓,事或許未能及時做成,但風頭是一定得先打出去的。


    趙無安自久達寺下山以來,由江寧去苗疆,一路上聽說了不少貪魔殿的消息,也確實遭遇過其中的不善童子楚霆。


    但在福州岸邊時,楚霆與“蘭舟子”安南齊心綁挾段桃鯉而走,從此不知所蹤。趙無安雖然心知段桃鯉不會有生命之危,但多時不曾相見,心中難免有幾分擔憂,故而也就一直關注著貪魔殿的消息,卻不曾想在此地親眼遇見。


    說起來,上一次貪魔殿出手,應當是幫著黑雲會滅掉了南疆附近的暮秀村,再由聶家人順便嫁禍到段狩天頭上,好收這位一品高手入其麾下。


    但這說到底也是趙無安的推測,暮秀村遭災之時他早已北上,對南疆之事的了解也隻有靠道聽途說。


    雖然一路上,貪魔殿的消息不停竄入耳朵,但親眼相見,這才是第二次。


    既然安了貪魔殿的名字,下方那三人的身份也就跟著水落石出,也無怪趙無安此前覺得幾人麵熟了。早些年貪魔殿初入中原,這些人的畫像也是被當做通緝令,到處亂貼的。


    滿臉胡子的男子,名號是“不善閻王”陸胤,冷豔女子是“不善羅刹”楊千稻,而那滿麵笑容的白淨男子,則是“不善麵首”柳濤。


    三人與楚霆同階,位列“三王六惡四不善”的末席,但實力卻不可小覷。四人之中,又以“不善麵首”柳濤之喜怒不形於色、暴起殺人而麵色不變,最為令人聞風喪膽。


    若是同時對上這三人,休說勝算,趙無安隻怕連全身而退都難。


    即便趴在房梁上,望著下頭這宴飲的四人,趙無安的冷汗也在幾息之內流遍了全身。


    所幸下方的四人,離一品都還有些距離,此時宴飲正酣,並未注意到房梁之上的氣機異動。趙無安也盡量放輕唿吸,凝神去聽下方的交談。


    方才提到的交易之事,卻已被韓修竹一筆帶過,不再細說,反而又提起了手中那卷畫冊。


    “梁實此人,行事的確踏實,這畫卷中所載的神兵,也與我數年之前在大相國寺中偷聽得來別無二致。此時家父正在別院中宴請貴殿兩位天王、四大惡人,七神兵中的一把,想來現在已經示與那幾位過目了。”


    陸胤笑得頗有幾分猙獰意味:“神兵之事,是真是假,如今四海之內尚無分辨。但貪魔殿追蹤許久的線索,到了韓家這裏,就隻剩下了幾把刀?韓少爺,我還是那句話,不能讓我們貪魔殿滿意,我們可不甘心讓少爺當刀使。”


    席間氣氛劍拔弩張,韓修竹卻渾然不懼,臉上笑意也多了幾分陰險桀驁:“幾位,話可不是這麽說的。江湖交涉,道義二字可棄之不顧,但‘信’一字,可不能說丟就丟。”


    “去年十二月,江寧府傳來神兵兵械庫的消息,最後不了了之,還折了我貪魔殿一員兄弟,閣下如何解釋?”楊千稻抿唇不悅道。


    “哎,這可就與我韓家無關了。能有幸請到貪魔殿的諸位,當是我韓家幸事,豈能如李凰來那浪子信口胡言?”韓修竹篤定道,“神兵之事,固不敢輕騙諸位,而關乎我韓家失傳的那脈刀法——說來慚愧,倒想與諸位商討一番。”


    “小兒不妨說來一聽。”陸胤仰起腦袋。


    趙無安趕緊縮迴了頭。若是在這個時候與陸胤來一場隔空對視,那可就不僅僅是場好戲那麽簡單了。


    隱約聽見下頭一陣桌椅響動,約莫是韓修竹講到激動處,離席站了起來:“我那失蹤了二十年的爺爺,韓裁歌。他攜刀離開汴梁的那一夜,恰逢我的生辰。他一去便不返,也帶走了形同韓家一臂的清影刀法。如今韓家刀雖然靠著一套大開大闔的霸海,在江湖上略有薄名,卻始終不及失散的那部‘清影’的十分之一靈妙。幾位如能助我奪迴清影刀法,待在下為韓家之主後,對貪魔殿,定有不淺的報償。”


    “就是說,你現在什麽都不能給我們,卻要我們替你賣命找一部失傳的刀法?”楊千稻冷顏道。


    韓修竹賠笑道:“此言差矣。刀法之事絕非無稽之談,不然修竹也不會在此拜托各位。”


    言及此處,他頓了一頓,指向身邊那送來畫冊的家丁:“據城中近日探聽來的小道消息所言,就在幾日之前,城外有一道枯瘦身影,攔下了幾十年來頭一迴禦出望嶽劍的聶君懷,所使的,正是清影刀法。”


    這一迴,不僅是貪魔殿三人,就連躲在屋頂上的趙無安,也為之一愣。


    當初能從聶君懷劍下死裏逃生,趙無安至今也不清楚究竟是怎麽迴事,將他營救至城內的蘇青荷也語焉不詳。卻萬萬沒想到在此處得到了答案。


    居然是一位使韓家刀的前輩,從聶君懷的望嶽劍下,救走了他?


    可那人究竟是何立場,為何要如此行事,趙無安實在是難以揣測。


    百思不得其解,他隻好略微活動了一下酸澀的身軀,將脖子轉了個方向擱置,企圖以此換一換思路。


    這一轉脖子,他麵朝的便是不分高低亮著數十提燈的九曲迴廊,一直延伸到池塘邊。迴廊旁的女娥們還如他來時那般,低眉垂目,一動不動。


    而在近些的地方,比他所處位置低不了多少的房頂邊上,似乎多出了一個不屬於這裏的東西。


    趙無安愣了愣,心中難免哭笑不得:頭一迴當這梁上君子,竟還遇到同行了。


    那個臥在房簷邊上的人,也是一襲出塵的白衣,身旁還擱了個以白布緊密纏裹著的大東西,在這夜色中簡直醒目得堪比冥火。趙無安默默咋舌,心道果然還有和他一樣,蠢得敢在大晚上穿白衣來潛進人家府邸的人。


    雖然打扮離奇,但趙無安不得不承認此人的位置的確選得精妙。遠處的提燈女娥本就極少動作,即便注意到了此處的異狀也不敢多言。


    而水閣的房簷剛好在邊緣上翹,守在屋簷底下的衛士們即使生了四隻眼睛,也不可能看見趴在這邊角的竊聽者。


    敢於選這麽個位置,還有極重要的一點考慮——汴梁近日多雨,而這水閣屋前能立足之地又極其有限,並非如屋後一般尚有寬廣平台。能做到既避雨又守備緊密之處,也就唯有屋簷下方而已。


    正是在這些條件綜合之下,房簷處那看上去本來極為滑稽的位置,才成為了唯一的死角。


    趙無安免不了在心裏嘖嘖感歎起來。


    然而他還沒感歎多久,更神奇的一幕就發生了:那白衣人的身子越來越偏,越來越塌,整個人就如融化一般,逐漸滑向了屋簷的最邊緣。


    他本來就臥在極其靠邊的位置,如今也不知是困倦了還是如何,竟然又向邊上移了過去。三下五除二,自然是免不了徑直摔向了大地。


    趙無安輕輕捂住耳朵,不去聽那片刻之後便會震響水閣內外的墜落聲。


    看那墜姿,再結合這水閣的高度,顯然是受不了致命傷。不過這麽一摔,那些侍衛除非是既瞎又聾,否則是不可能視而不見的了。


    “什麽人!”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一隊人圍了上去。趙無安安靜躺在房頂,心中也不由暗歎幾聲。


    “我就說西側垂簾如何能無故自斷,果然是有賊人潛入!”


    那人像是如夢初醒一般,沉頓幾息之後連忙解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是這裏的客人,是韓少爺的熟人……”


    竟然是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趙無安聞聲一愣。


    “怎麽又如此吵鬧?”推門而出的韓修竹聲音明顯帶了絲慍怒,“嗯?你怎麽在這裏?”


    趙無安變了臉色,心頭也滿是和韓少爺一樣的疑問。


    “迴稟少爺,此人在屋頂不知行何鬼祟之事,掉下來被我等抓了個正著!”侍衛長義正辭嚴。


    “哎呀你們放開我,放開我!韓修竹,我就知道你心裏沒打什麽好主意,今晚偷偷跟過來,果然發現你圖謀不軌!”


    短暫的沉默過後,韓修竹像是將什麽形同酒樽的東西向池塘裏頭一擲:“埋了,留全屍,東北的槐花樹。”


    言罷,又是一聲閣門閉合的輕響。


    “是!”侍衛長毫不猶豫應道,隨即便是一陣緊促的衣物窸窣之聲。


    “放開我放開我!救命啊啊啊啊嗚嗚……”女子的唿救聲很快被淹沒在一陣水花波瀾之中。


    趙無安坐直身子,瞥見兩三個侍衛正分工按住那女子,將她的頭死死悶在了池水裏。


    女子力弱,這姑娘又顯見習武不精,怎可能敵得過幾個大男人齊心協力。


    趙無安長歎一聲,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走到那女子先前墜落的簷角,俯身拾起她遺留之物。


    白布纏身,此物足有五尺之長,惟餘手柄在外,也需得雙手合握。


    趙無安提起此物之時,無形氣機微動,環繞著那物什的白布,一圈圈自行滾落。


    感受到眼前飄落雪花的侍衛們怔怔望向上方。


    趙無安站在簷角,一雙眉目渾如雷帝臨世,不怒自威。


    他歎道:“不殺爾等,實在是對不起我與她,那一紙婚約。”


    巨劍吟嘯,斬落五六顆大好頭顱,血濺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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