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著因陳舊而略有些發潮的木門,趙無安跨過門檻走入店內。


    還沒站穩,便有挽起袖子的店小二點頭哈腰迎上前來:“客官請進!別看小店門店小,整座汴梁的茶,除了進貢給聖上享用的,還沒幾家賣得有我們好的!顧渚紫筍、雅安露芽,休說是淮南茶,就是徽茶和海茶也是應有盡有,這位客官,不來上一壺?”


    遍覽整座茶館,地方的確不大,除去櫃台僅擺得下十二三張桌子,隔簾後頭大抵是私密內院,外人免進。如今十餘張桌子大概隻坐了一半,還有不少人都是單獨前來品飲,連帶著四處奔走的店小二與櫃台後頭算賬的掌櫃,統共不過二十來人。


    趙無安知道這種茶館外頭看來陳舊,內裏卻其實大有玄機,與南疆途經的幾間小茶館可大大不同。光看這茶葉名目便可略知一二,南疆偏遠之地,所能提供的不過二三種廉價茶葉,這裏卻是應有盡有。再看入座飲茶的諸人,其舉手投足、衣著品味,毫無落俗之感,顯然在這汴梁城中,也算得上大戶子弟。


    這間茶館能夠在汴梁最繁華之處開上十餘年,定然有長盛不衰的道理,其中最真切的一點便是檔次。乍看隻是座平淡無奇的茶館,但其中經營往來貨財之巨,極有可能超乎許多人的想象。


    趙無安自然知道這種店裏每一味茶都貴得驚人,不敢貿然揮霍,隻能從中挑了最便宜的一味小龍井,要了三錢。饒是如此,也花出去他接近一兩銀子,實在肉疼。


    見趙無安出手摳門,那店小二眼中很快浮現起譏諷之色,但口氣仍是殷勤:“好嘞,請客官稍坐,好茶一會便來!”


    畢竟進來這種茶館的,一下午花出去百兩銀子,都是很常見的事。


    帶著一抹愧色落座,趙無安還沒來得及細察這茶館環境,就聽到隔壁桌傳來一聲疑惑:“哦?這不是趙居士嗎?”


    趙無安側過頭,瞥見隔壁桌子旁,一身出塵白衣的蔣濂,正好整以暇地坐著。


    他的驚疑神情不似作假,麵前三壺冒著嫋嫋霧氣的砂壺也昭示著他來此許久。身為蔣濂貼身女侍的祝沂正手拎著其中一壺,半俯身子,一絲不苟地替他斟茶。


    自從客棧之中不告而別,趙無安與蔣濂雖同在汴梁,但卻還未相見過。如今在這茶館偶遇,實在是巧得出奇。


    “這麽巧,你也來此地品茶?”蔣濂笑意悠悠,“我還以為知道這地方的人很少呢,一直都隻有我一個人來,也不敢相約汴梁老友。卻想不到,趙居士也有這般雅興啊。”


    趙無安尚未想好做出什麽迴應,先前那店小二就拎著一隻鐵砂壺過來了。桌上原有一套茶具,將那鐵砂壺放下後,小二竟是什麽也未說,轉身即走,忙去招唿別的客人了。


    茶壺由好到劣分作四等,上等為釉,又以青釉最佳,次之為黑釉,再次為瓷,泥瓦壺則是上不得台麵的東西。


    而擺在趙無安麵前的鐵砂壺,又別有一番深意。硬要分類,鐵砂壺應當歸於瓷器,雖質地進於釉,但成色和品質都大大不同,嚴格說來,難登大雅之堂。


    麵前擺著三壺俱是上好青釉的蔣濂見了趙無安桌上這幅模樣,心中瞬息之間便有了判斷,忍住笑意道:“趙居士好雅興。”


    趙無安極力壓製住翻白眼的衝動,懶懶眯起眼睛,不情不願應道:“嗯。”


    在此地遇到蔣濂,實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態。按原計劃徑直去找這家店的掌櫃,顯然困難重重。


    正當他思考著該如何甩脫蔣濂之時,對方反而毫不在意地湊了上來,一臉神秘道:“趙居士可想聽聽這家店的來曆?”


    他招唿也不打便坐到趙無安身邊的板凳上,一旁祝沂默不作聲地將三壺茶並整套茶具也一起移到了趙無安的桌上,而後挽手靜立一旁。


    趙無安從頭到尾就隻說了一個字,卻莫名其妙演變成了二人拚桌的場景。


    他雖然頭痛,蔣濂卻是意氣風發,毫不在乎周圍人的目光,便侃侃而談起來:“這家店,先帝在時就已是汴梁城內首屈一指的茶館,新《茶規》頒布之前,更是幾乎一手承斷了淮南以南的所有茶葉生意,整日門庭若市,這條街上不曾有一刻沒有排滿過人。休說朝中權臣,便是德隆望尊如先帝,也得向這家店尋茶。”


    頓了一頓,蔣濂臉上浮現出一抹做作的痛心之色:“可惜啊,好景不長。意識到茶路被壟斷的先帝即刻采取了措施,《茶規》一出,幾乎斷了這家店十之七八的財路。雖不至於閉店歇業,但昔日那門庭若市的景象卻是被衝淡了不少,到先帝繼位時,此處近已了無來客。”


    “不過嘛,”他大手一揮,指了指此時坐在廳中的十餘位客人,“如我這樣的識貨者,其實還是不少的。要知道正宗的雙井白芽,可隻有在這家店才能品到。”


    說罷,他指了指麵前的一隻青釉壺:“趙居士,來上一盞?”


    祝沂當即從茶枰之上又取下一隻嶄新的黑釉茶盞。


    趙無安趕緊擺手道:“不必不必。”


    不過這倒不失為一個打聽消息的好機會。眼見蔣濂臉上展露出失望之色,趙無安趕緊追問道:“那這家店的掌櫃是何方高人?何以能在如此緊張的環境之下,將一家尋常無奇的茶館打理了這麽久?”


    “這個嘛……”蔣濂刻意拉長語調,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反問道:“趙居士可還記得,在廬州的時候,在下曾提到,在下在汴梁尚有幾位靠得住朋友?”


    “確實。”趙無安承認。如蔣濂這般來曆不明的世家公子,誰還能在國都沒個靠山?


    蔣濂笑道:“說來慚愧,其實在下這所謂的靠山啊——”


    他的話還沒說完,後院之中便傳來一聲瓷盞打碎的脆響。


    茶館裏頭本來客人就不多,大多數人更是都在沉默品茶,包括蔣濂在內,僅有寥寥幾人在竊竊私語。這一聲緊鄰著門簾的碎瓷聲,一下子震得館內所有人的話語戛然而止。


    緊接著,一名小二模樣的人慌慌張張掀開簾子,衝了進來:“不好了,不好了!”


    趙無安心下一緊,前所未有的不祥預感猛然湧上心頭。


    那小二一下子衝到櫃台前頭,急道:“賬房,賬房,掌櫃的出事了!”


    櫃台後頭,正專心致誌記著賬目的賬房聞言一愣,一對鬥雞眼眯成兩條縫:“你說什麽?”


    驚慌失措的小二還沒來得及好好解釋,門簾便忽然揚起了一陣風。


    手裏尚握著黑釉茶盞的祝沂望著麵前空空如也的座位,一時怔愣。


    眼見趙無安風一般消失在麵前,蔣濂也愣了半晌,才苦笑道:“趙居士,果然不是凡人啊。”


    祝沂輕咬了咬嘴唇,“主子……”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蔣濂眯起眼睛,“但,這也是避不過的。我不信命理之說,甚而堅信人定勝天,可這幾件事情,你我無論如何都插不進手。”


    頗為難得地,祝沂著急道:“那……難道就讓……”


    蔣濂抬起了手,祝沂渾身一震,欲出口的話瞬息而止。


    蔣濂捧起一隻黑釉茶盞,離席起身,搖搖擺擺走到了茶館門口,往門上懶懶一倚。


    剛巧此時有位客人結了單子,往門口走來。


    蔣濂不由分說,抬起一隻腿,便踹在門欄之上,擋住那人的去路。


    這位客人腰懸紫玉,顯然也是身價不菲之人,見蔣濂如此作態,不由得皺起眉頭:“這位先生……”


    “我不管你有什麽莫名其妙的理由。家母重病、愛妻臨盆,哪怕是聖上召見,”蔣濂望了他一眼,眸中帶著刻骨的兇意,一字一頓道,“事情水落石出前,不準從這裏離開。”


    ————————


    衝進後院的時候,趙無安其實已經知道,大局已定。


    但心底裏,他總不願意放棄這近在咫尺的希望,故而在聽見那小二宛如報喪一般的唿喊時,他衝得比所有人都要更快。


    已然置身汴梁城中,則博弈無處不在,趙無安未曾有一刻放鬆,也早就知道,事情永遠不可能如自己希冀那般發展。


    他隻能不斷地與所有人針鋒相對,爭搶那微乎其微的勝機。


    相對於擁擠的茶館內,後院則顯得空曠許多。右手是一間茅房,朝南的牆壁下擺了一張竹席,上頭鋪滿了正在曬幹的茶葉。與竹席相隔不遠,便是水氣衝天的水房。再向北,依次坐落著幾間小屋子,中間僅一牆之隔。


    水房無門,站在院子裏就能看到裏頭架著八口大鍋,全都冒著滾滾熱氣。司職量茶與衝泡的兩名茶房尚不知發生了什麽,仍埋頭工作著,身影幾乎淹沒在了水氣之中。


    在他們隔壁,是一間樸實無華、隨處可見的屋子。此時,那間小屋的門朝外開著,午後豔陽斜照而入,趙無安能清晰地看清屋中情景。


    屋子的內部陳設,還算得上豪華,當然,若放到汴梁來看則隻算得上普普通通。一床一桌一椅,後有書閣,壁懸字畫。


    長桌緊靠著窗,在日光映照下,青釉茶盞中熱茶水霧升騰。


    金絲楠木椅上,年邁的男子閉目斜躺著,胸膛毫無起伏,七竅之中,流出淡淡的血跡。


    趙無安走進房門,伸出二指,試探此人鼻息。身體還算溫熱,但已然氣絕。


    他暗歎一聲,“果然還是來晚了嗎……”


    離探尋多年的真相隻有一步之遙,卻有人比他早到一步,毫不留情地掐斷了真相揭曉的苗頭。


    不早不晚,剛好死在這個關頭的茶館掌櫃,毫無疑問,便是趙無安要找的人。


    但從死人口中是沒法問出任何東西的。伽藍安煦烈給出的線索已斷,現在他能做的,就隻有找出兇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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