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力增長雖然是件好事,不過趙無安可說不上會因此而欣喜。


    早在二十一歲那年晉入四品之時,對自己的武學天資有了把握的趙無安就謀算到了這一天的到來。


    尋常江湖人習武,起步通常是慢之又慢,一方麵紮穩根基不假,另一方麵卻也是因為各人天資在此時尚未見得完全顯露,故而修行速度相差無比。


    但到了四五品左右,眾人的功力增長速度便有了明顯的先後。有如胡不喜、聶星廬這般,起步雖慢,但跨過六品關頭便如涅槃重生,從此一騎絕塵,直衝一品的;也有蘇青荷這般穩紮穩打,不溫不火,卻慢慢在臨近三十歲時爬到三品境界的。總的說來,各人天資有高低,但即便是蘇青荷這樣的,也不能說就是天賦不夠,畢竟江湖上停留在六七品的武人還比比皆是,能至上三品境界,已是不可多得的高手。


    比之胡不喜聶星廬,趙無安當然不能算什麽天資超絕的妖孽奇才,但事實上,能僅靠一部洛神劍法,就將自身內力修為提升至江湖公認的三品境界,趙無安也是能當得起天才二字的。


    早在久達寺,趙無安就心知肚明,自己在三十歲之前,必然登臨至二品境頂部,距那一品妙境,隻有一線之隔。


    不過,正是這看似簡單的一線,有些人跨了一輩子,也沒能跨過去。


    如今趙無安暫且不必擔心這個問題。護體真氣八字才剛剛有了一撇,如何妥善處理六劍與護體真氣之間的氣機調度,還有得考慮。


    按內力而言,他的實力不過二品中段,胡不喜那句隻差一線不過是千篇一律的奉承,他也完全沒放在心上。


    當務之急,還是得找到那位在汴梁開著茶館的老先生。若是沒有他,趙無安這一路行來、為伽藍安煦烈正名的念頭,其實也就無從談起。


    就著胡不喜從巷口帶迴來的兩碗陽春麵隨便應付了午飯,又在蘇青荷臨時租下的屋子裏頭休息了片晌,趁著胡不喜午睡的閑暇,趙無安又將剛剛那驚鴻一現的護體真氣默默演練了一遍。


    進屋之時馭六劍出匣,純屬隻是一時心血來潮,卻沒想到能自成一道護體真氣,也不知算不算是多年不運這點茶之術,為自己攢下的一兩寸薄緣。


    一二品之間的最大差距,其實就在這一層三尺之厚的護體真氣上。


    單論聚氣凝於體外,其實一二品均可做到,但一品高手殊勝的地方就在於這真氣並非自身分心神所禦,而是自然而然地環繞於周身,正如形影一般彼此不離。


    趙無安身上這套由飛劍構成的護體真氣,雖然仍需消耗自身氣力,但初召出的那一瞬,的的確確是自發生成的。隻消再將幾柄飛劍稍加調度均衡,形成與一品高手媲美的護體真氣,應當指日可待。


    下一步要麵對的問題,就是如何提升這早已衝到瓶頸的氣海了。人身如玉瓶,所能積攢的內力上限因人而異,但在這個以內力論品階的江湖,沒有浩瀚如潮的氣海,實在是不可能與一品有緣。


    跨入二品時,是沾了久達寺那張寒玉床的光,若是接下來沒有如那時一般的奇逢,趙無安卡在如今的位置十年也不足為怪。


    所幸這午後的推演還算順利,洛神六劍出匣的瞬間又在他身側七尺形成了一道圓潤的護體氣機。相對於一般的三尺真氣,趙無安身上環繞的範圍明顯太大了些,因而氣機也顯得鬆鬆散散。不過要將這些鬆散的氣機整合收縮至身側三尺,可就不是一日之功了。


    趙無安睜開眼睛,馭劍近身,而後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輕輕夾住虞美人,拖動整柄劍,放到了自己的左臂之上。鋒利劍刃緊貼皮肉,卻因一層淡淡的氣機籠罩,而未曾傷及分毫。


    畢竟是在汴梁,上午在大相國寺的遭遇已然敲響了警鍾,縱然洛劍七已經被整座江湖遺忘,但在這汴梁城裏,認得洛神劍匣的人仍有不少。攜帶洛神劍匣出門,對現在的趙無安而言還是太冒險了些。


    虞美人置於小臂之後便不再動彈,趙無安複又探手出去,夾迴一柄鵲踏枝,這一次按在了右臂上。


    既然聶君懷能藏望嶽於袖,那他亦能如法炮製,將這六柄飛劍,藏於自己身上。隻要自身氣機不散,就能維持住六劍貼身,暫時舍棄洛神劍匣。


    菩薩蠻貼於心口,修長的蘇幕遮則安在了左腿之上,再將白頭翁一並放在左臂,頸後藏住劍意最盛的采桑子。


    做好這一切之後,趙無安仔細打理了一遍胡不喜自集市上新買來的白袍,將洛神劍匣安置於小屋的最裏頭,而後走出了院門。


    在院中打著瞌睡的胡不喜霎時驚醒:“老大,你要走了?”


    “嗯,看好我的劍匣。”趙無安的迴應淡漠如水。


    出院門是小巷,再出巷口,麵前的則是汴梁十六橫街的第十四條,算是相當偏僻的地帶,與他此行的目的地截然相反。


    汴梁共有十六條橫路與十八條縱路,橫者稱街縱者稱道,上午去的大相國寺與這小院同在城東,占了約莫三四條街的寬度,也是城中較高的一景。而趙無安接下來要去的,則是相較城東要繁華得多的西城。


    汴梁著名的兩處煙花之地,醉月閣與引香坊盡皆分布在城西,相互僅有一街之隔。


    城內不便運出輕功,趙無安纏淺淡氣機於足底,順著十四街快步向前。


    因為韓家大張旗鼓要重開雄刀百會,如今的汴梁城顯然比尋常要多出不少江湖人士,因而街上巡視的金吾衛人數也增多了起來。趙無安謹慎地與這些人保持距離,不時望一眼街邊的路牌,確定自己沒走錯。


    對於那家茶館,畢竟沒有親臨過,他其實也隻有寡淡的印象。行走在繁華的汴梁城,還真擔心自己一不小心便迷失其間,不知所向。


    一座城,無論大小,總歸是由人聚居而成的。其內必是浮生百態,不一而足。汴梁這地方尤其如此。


    煙花巷陌,雞犬交聞,大宋朝的紙醉金迷與繁稅重賦,前所未有地重合在這片河內之地。將軍府前禁軍林立,天機台頂士子鬥墨,引香坊中舞女振袖,十六街頭乞者如堵,無不在訴說著這座繁華天都的雄偉與落寞。


    歌舞不休,小兒啼哭不止,沿途乞者亦不盡。


    趙無安不禁暗自苦笑:“這便是一國之都麽?”


    國力傾頹的造葉,國都路旁雖也有乞者,卻不曾如汴梁這般,瀟瀟歌舞與行乞之聲交相奏起,實在滑稽。


    路過某家招牌掛著粉紅絲綢的青樓時,閣樓之上有人悠悠撒下一把春末采摘的桃花瓣,落在路上行人肩頭。


    趙無安伸手拂去肩頭花瓣,隨即頭頂便響起了妖媚的女子聲響:“這位客官,行跡匆匆是要去哪兒呀?不如來小女樓中坐坐?”


    趙無安未有理會。


    說來也巧,走過了那家青樓沒幾步,便到了趙無安此行的目的地。


    雖然此前從未來過這家茶館,但是看見街邊那麵陳舊得發黃發黑的旗子,趙無安就知道自己來對了地方。


    與尋常茶樓不同,這家茶館隻有一層,麵積不大,生意也不似十分紅火的樣子,豎在門口的更不是尋常招子,而僅僅是一麵意味不明的旗幟,高高掛在二丈三的旗杆頂頭,上繡有紋路繁複的躍姿麒麟。


    從未見過那麵旗的趙無安,卻對旗上那隻麒麟熟悉得很。


    當年伽藍安煦烈奉帝命赴汴梁,臨行的前夜,曾將這隻麒麟紋章示予趙無安。


    “此去汴梁,途中定多磨難,如遇不測,而你恰巧生還,勿忘至汴梁之時,去找到此人。他在汴梁經營一家茶館,無論過多少年,隻要你報上伽藍安煦烈的名號,就能換他肝腦塗地。”


    遭遇契丹鐵騎之後,造葉的儀仗隊幾乎全軍覆沒,趙無安也是戰至力竭方被洛千霞救走,可謂死裏逃生。那之後伽藍的不義之名便傳遍兩朝,而趙無安也是一樣遭到多方追殺,不得已躲入久達寺,一晃就到了如今。


    雖然已過去十多年,這麵旗幟亦發黃發舊,但很明顯,那個人還在這裏,開著這間茶館。


    趙無安不想知道伽藍安煦烈是如何聯係到汴梁城內的漢人的,也不想知道這其中究竟有多少深謀遠慮,多少狼子野心。


    他相信伽藍安煦烈不是狂傲好戰之輩,也相信他在生命的最後,所賦予趙無安的,是一個滿懷光明的希冀。


    畢竟,契丹的馬刀劈下之時,是身為主上的伽藍安煦烈,親自將他的仆從從刀鋒之下救了出來。


    而後,伽藍被一刀劃破脊背,鮮血飛濺。


    那時趙無安什麽也來不及做,隻是愣愣地看著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主上,一反平日姿態,舍生忘死地替他擋下了那一刀。


    造葉花費上萬財力培養趙無安為伽藍安煦烈的假身,本意是讓趙無安在萬不得已之時為二皇子去死,不料結局卻恰恰反了過來。


    那個時候,彌留的造葉二皇子,不斷地重複著一句話。


    “不必介懷。”


    “從今往後,你隻要按你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就好。”


    “你自由了。”


    當年那場變故,來得如此突然,趙無安一直懷疑其中藏有某種陰謀。


    而數十年不變,在這裏經營著茶館的那人,必然知道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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