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住大堂中的租客,雖是蘇青荷親自下的命令,但真要執行起來,難度卻大得沒邊。


    蘇青荷這才離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經有人按捺不住,站起身子在客棧大堂裏頭來迴走動,頻繁地想要接近通往後院的大門。捕快們雖然試圖製止,卻毫無作用。


    別說是捕快了,就連胡不喜,此時也頭疼得很。別人倒還好說,嘴皮子磨不過,總能拿武力給鎮壓下來。偏偏角落裏頭窩著個叫聶君懷的一品高手,他若是要帶自己的手下離開這間屋子,胡不喜還真不好攔。


    他倒是不怕和聶君懷一對一來上一場,隻是這間小小的客棧,實在是禁不起兩名一品高手如此折騰。


    蘇青荷在的時候,租客們多少還有懼於朝廷命官的壓力,不敢大肆頂撞。但如今蘇青荷徑自跑了出去,隻剩下這些小小的捕快,委實是鎮不住場。


    時間漸漸流逝,大廳中焦躁不安的氣氛愈發升騰。坐在櫃台後頭,由兩名捕快重點看守著的楊歇,波瀾不驚地捋了捋自己的頭發。


    “到底誰管事啊?這都大晚上了,到底還開不開廚房,給不給吃飯?”胡不喜桌子前頭的那個精壯漢子又煩躁地拍起了桌子。不過這一次,附和他的人明顯多了起來。


    正當胡不喜猶豫著是否應該再如法炮製地把這漢子給按迴座位的時候,後門口的門簾一挑,蘇青荷終於迴到了大堂之中。


    原本已然蠢蠢欲動的人群,隨著蘇青荷的出現,立刻便安靜了下來,隻餘寥寥幾聲竊竊私語,也很快歸於平靜。


    孰料蘇青荷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諸位,來去自定吧,本官的調查已結束了。”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為之一愣。


    聶君懷撫了撫胡須,問道:“蘇捕頭此言何意?”


    “沁誠客棧之案已結,從此時起,諸位要留要走,皆請自便。”


    “可那個死人呢?”一位富商抖著自己身上的肥肉追問道,“我的鏢師一直也不見人影……不會死的就是他吧?”


    “是他。”蘇青荷淡淡道,“他從露台之上跳了下來,自盡身亡。”


    “什……麽?”


    “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混進你的鏢隊的,但他一定是自殺無疑。而且他的容貌已毀,除了身形之外,已找不到足以對上身份的證據,他是有意要把自己在世間的存在給抹除掉。”


    “這這這……”那富商抹了抹頸間的汗,難以置信道:“大人您這話……可有根據?”


    “他是仰麵倒下的。”蘇青荷道。


    那富商愣了愣,滿臉迷茫神情,顯然沒能理會蘇青荷的意思,卻又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不僅是他,別的租客們聽見蘇青荷這麽說,也都麵麵相覷,不知何解。


    坐在最後頭的胡不喜歎了口氣,恨鐵不成鋼道:“你要是從什麽地方給摔下來,肯定想著先翻個身子朝向地麵,然後再拿肩膀或是手臂給撐住緩衝一下啊!這人既然是仰麵死的,就說明他死的時候,根本沒想活著,就是一心求死。”


    “我在露台的西南角,發現了他的腳印。”蘇青荷補充道,“露台之中,曾有多人經過,足跡自然淩亂難以分析。但欄杆外側不到一尺的空間裏,前夜雨後卻幾乎無人踏足,因而留下了一雙完整的腳印,也能作證當時旁邊並無他人。”


    那富商張大嘴巴,訥訥地點了幾下頭,惶惑不解的神色,仍然停留在他的臉上。


    他身後兩名勁裝鏢師中,忽有一人質疑道:“腳印在西北角,可我們明明看見那屍體倒在外牆中段,幾乎對著乙字房那塊地方!”


    蘇青荷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要解釋這件事,的確有些困難,如果誰真的想知道的話,不如隨我過來,我直接演示給你們看。”


    那勁裝鏢師本來隻是隨口一說,沒料到蘇青荷如此淡定,一時慌張道:“這,這就不用了吧……”


    “怎麽不用!你自己的兄弟,怎麽死的,總得弄得明明白白!”那富商叱道,“再者說,你們三人本來就是隨我護鏢去汴梁,途中生變,也不可就此放過……”


    “我們其實和他根本不熟……”那捕快歎了口氣。


    話音未落,就被胡不喜的大嗓門給打斷了。


    “去就去唄!反正現在天色也晚了,怎麽說都得再過一夜,你們難道想趁夜走不成?”胡不喜扛著胡刀問。


    角落裏頭,聶君懷拂了拂袖子,點頭道:“胡大俠說得不錯,如今我們是橫豎都得在這沁誠客棧住上一晚,倒不如看看蘇捕頭是如何破這樁奇案的。老夫也頗有興趣。”


    “那就走啊。”胡不喜大大咧咧地像是要給蘇青荷開道一般,率先搶出門去。


    蘇青荷暗歎一聲,跟在他後頭。快走出門口的時候,他扭頭對櫃台後頭的捕快示意道:“把楊歇拷了帶上。”


    雖然有些意外,不過兩名捕快還是應了聲是,便將那一直默不作聲地坐在櫃台後同,宛如老板娘一般的楊歇姑娘給拷住,押解著跟在了蘇青荷背後。


    一行人徑自走入後院,又從後門繞了出去,來到客棧的外牆後頭。抬起頭,便能看見那戴著狐狸麵具的男子跌下來的露台,以及這一麵牆上整齊排列著的無數扇與各間客房相通的窗戶。


    跟來的看客隻有寥寥十餘人,聶君懷,那富商與他的兩名鏢師自然位列其中。而剩下的旅客們,因蘇青荷已然解放了禁製,大多都各自分散開去。


    幾人才在牆邊站了一會,便已聽到後廚中傳來叮叮當當的開夥之聲。平白停了一天的工,饒是沁誠客棧的老板為人厚道,這虧吃得也的確不小。


    晚間仍舊無風,泥地之上,戴狐狸麵具的男子當然早已被搬走,此時僅以石灰劃出他之前所躺的位置,向高處一比對,與露台的西北角的確差了接近二十尺。


    “如果是以正常的姿勢仰麵墜落,也不可能橫飄出去二十尺的距離吧?”胡不喜率先問道。


    “如果在沒有風的情況下,的確不可能。”蘇青荷同意。


    聶君懷將手抬到與肩同寬的地步,眼中略帶輕蔑地笑道:“自從前夜那場雨後,這附近可是好幾天沒有風了,難不成剛好在他掉下來的時候,起了一陣妖風?”


    蘇青荷道:“沒錯,就是妖風。”


    包括發問的聶君懷在內,所有人均是一愣。


    蘇青荷抬起頭,望向了夜幕之中緩慢轉動的萬千星海。


    “這間客棧地勢特殊,前屋低矮,後屋卻高達四層。方圓數裏之內,也隻有這一處製高點。正是因為這種地勢,再加上前夜的驟雨,才在這片空間當中,形成了一道看不見的亂流。這亂流也叫風切,凡俗百姓,大多將之稱為妖風。”


    “這……這是什麽講法?”胡不喜迷茫地撓起了頭。


    “初夏還暖的日子,冷雨驟下之後,這片地域的氣候便會轉冷。按理說冷氣下沉之後,便會向四麵擴散,從而很快消失,使整片地區處於平衡之中。但這棟高樓卻阻礙了冷氣的移動,導致一大片陰冷的氣息就塞在這麵牆外頭,直至與露台相接,氣流方能流通。因為此地的溫度與露台之上已然接近,所以這一片地帶的氣流便會相對凝固,令人感覺不到風的流動。”


    他舉起落情劍,指向露台的西北角,而後在空中劃出一個大圈,停在了後院的院門處。


    “這裏,便有了一大團僵直不動的冷氣,與周圍的空氣難以融通,院子裏麵,其實也有一團相應的氣流,猶如兩跟柱子一般,夾著這幢樓。這樣的情形並不會持續太久,等到氣候再變之時,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巧就巧在,一切都發生在這短短的幾天之內。


    “一團相對冷凝的空氣,其實與周圍的空氣也處在一種動態的平衡之中,而異物的出現,便會割裂這樣的平衡。那個時候,冷氣下降與暖氣相衝,柱子外頭的氣流便會順著牆根湧過來,想要進入柱子當中,便會形成一陣妖風。因為這卷入的形式與橫切一刀及其相似,所以這妖風被叫做風切。


    “而諸如此類的異物,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一個人的軀體了。”


    說著,蘇青荷轉向了雙手被拷的楊歇,神情認真。


    “就比如那位自殺的鏢師,再比如,與你配合盜走我所運送之物的曾杞。”


    楊歇秀眉一動。


    “在無人在旁的情況下,那位鏢師戴著麵具,翻過欄杆,自露台的西北角一躍而下,因為受到這股風切的影響,身體墜到了此處。”


    蘇青荷目光如熾地看著楊歇,口中道:“而曾杞,也一樣翻過欄杆,從其上一躍而下,同樣受到風切的影響。但和死者不一樣的是,曾杞一層一層下落,每一次都固定地落在了某一層的窗台之上。最後落到三樓丙字房前時,你打開了窗戶。因為他下身殘廢,根本就沒有雙腳,所以也就不可能,在任何地方留下腳印。窗欄上的腳印,的確是你的,那是你為了探出窗戶,拉住他,使他能夠倒懸著身子向下,抵達二樓的丙字房。


    “你之所以會在窗前點燃足足三根紅燭,就是為了以之來判斷風切的存在與否以及大小,從而實現這種神乎其神的做法。等到曾杞抵達你的窗戶之後,由你拉住,倒懸到二樓之後,以短刃劃開窗戶的插哨,而後徑直進入房中,擊暈了守護名冊的兄弟,取走了名冊。”


    胡不喜驚訝地張開嘴:“不是吧,你不就在隔壁嗎,怎麽沒聽到這個聲音?”


    “因為,這一切,根本就不是在深夜發生的。”蘇青荷一字一句道。


    “本以為,為了吸引我們的注意力,他們等到聞川瑜引走趙無安之後才開始動手。而實際上,早在趙無安離開這個庭院的第一刻起,一切就已然發生了。”


    “曾杞攻入窗戶的聲響,被趙無安的輕功,完美無缺地掩蓋住了。”


    胡不喜不由一怔。


    趙無安的斬霆步。


    步起之時,足底驚雷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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