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半落的時候,胡不喜才悠悠返迴了客棧。


    以他的功力,全神貫注之時,方圓一裏之內的一草一木盡在掌控。但按趙無安指示的方向一氣追出去十裏,卻仍然不見人影蹤跡,自然便是他選錯了方向。


    既然他錯了,那趙無安追的便極有可能是正確的方向。但胡不喜並不知趙無安是如何考量,折向西行,終歸是太過貿然了些。


    兩相權衡,胡不喜還是先迴了客棧,卻一眼就瞥見人滿為患的大堂裏頭,手忙腳亂的蘇青荷。


    胡不喜並不好打擾他人,蘇青荷忙碌,他便默不作聲地跟進屋子,挑了一張人少的桌子坐了下來。


    捕快們在大堂中清點了一番人數之後,上報給了蘇青荷,他坐在一張桌子堆滿了案卷地桌子前頭,眉頭緊蹙,真是讓胡不喜看著都累。


    名錄被竊之事,原本已足夠棘手,而今又平白多出來一條人命,確然是讓蘇青荷焦頭爛額。


    按目擊了此人墜落的小捕快所言,死者是從露台的邊角躍下,摔在了丙字房旁,按理說必然有什麽機關,可露台之上卻找不到任何繩鉤的蹤影。不僅如此,黃昏時分,再次將所有人都聚集到一處的時候,卻發現少了三人。


    這簡直可說是蘇青荷當官以來,遇到過的最為糟糕的事態了。


    聽說了人數有變的情況,大堂中的租客們頓時嘩然大驚。


    幾乎隻過了一瞬的時間,便有個精壯漢子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都已經跑了三個人,還在這裏攔著我們做什麽?跑掉的人必然是心懷鬼胎,去追就是了,憑什麽還要浪費我們的時間?”


    隔壁桌子上也有個頭發稀疏的男子應和道:“就是啊,大家夥既然投宿這官道邊上的客棧,肯定都是有急事係身,哪來的時間在這裏耗著?你雖是官家,也不能始終把大家都拘在這裏吧?”


    大堂角落裏頭,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一品高手聶君懷,正抱著袖子,饒有興味地望著蘇青荷出洋相。


    強忍著發脹的腦袋,蘇青荷舉起雙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諸位稍安勿躁,事出突然,本捕頭也明白諸位心中焦急,隻是如今新出一條人命,本捕頭不可妄放罪犯。”


    “你都已經放跑了三個人,還說不能妄放!”精壯漢子怒道。


    蘇青荷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迴應。


    “讓我來告訴你為什麽會少三個吧。”


    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那精壯漢子亦是一愣。轉過身去,就看到了個長得比自己還蠻橫的家夥,一臉橫肉,肚子向外凸起,手裏握著把破破爛爛的胡刀,一下一下點著桌麵。


    “逃走的犯人,是一個,被殺的人,是第二個,而去追拿案犯的,就是第三個人。”


    胡不喜一字一句道:“這就是少掉的三個人,聽明白了麽?”


    那精壯漢子一聽,愈發得理不饒人道:“既然殺人兇犯已然逍遙法外,又何必把吾等良民困在這客棧之中……”


    “老子他媽有說逃掉的是殺人者嗎?”胡不喜粗聲將之打斷,“什麽都不知道就在這裏大放厥詞,很蠢你懂不懂?”


    盡管不像麵前這個漢子一樣有著一身精壯的腱子肉,可胡不喜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實在太過懾人,再加上周身隱約蕩出的一品高手氣機,一下子,便將客棧之中壓得鴉雀無聲。


    唯有聶君懷修為精深,並未受到這氣機影響,依然袖手站在客棧角落旁觀這爭吵,一副局外人的姿態。


    嫌疑最大的楊歇,如今已經被蘇青荷安置在了櫃台後頭,遠離人群,由兩名捕快看守。


    除了蘇青荷的屬下之外,隨趙無安一起來此的蔣濂與祝沂亦坐在人群之中,卻不見趙無安本人的蹤影。


    而除了大堂之外,幾乎空無一人的客棧裏頭,捕快們翻遍了大大小小的房間,也沒能找到那本失竊的名冊。


    一本薄薄的名錄,放在整個客棧當中,要去尋找,的確無異於大海撈針。更何況,名冊極有可能被離去的三人中的某人帶走,再也找不到了。


    而那名狐狸麵具的男子,蘇青荷費盡全力也無法將麵具從他的臉上摘下來,隻能先置於後院當中,拿竹席卷起,再做安排。


    事情已經發展到了一團亂麻的地步,與之相對的線索卻少之又少。核對完今昨二日的名冊,發現失蹤的三個人,除了趙無安和一個叫做曾杞的瘸子,剩下一人便是那位肥胖富商的鏢師。


    然而僅僅知道消失的三人是誰,於事件真相並無裨益。事到如今,除了從楊歇口中套取情報,蘇青荷卻已幾乎想不出還有什麽調查的方法。


    而楊歇顯然也對這套問訊手段了然於胸。從上午直到現在,無論如何盤問,她的迴答始終滴水不漏。


    窗台之上那個最為可疑的腳印,按她的說法,居然是因為想把窗戶關緊,自己踩上去的。事實上,那個腳印的大小也的確與楊歇的鞋模完全吻合,找不出任何漏洞。


    對於胡不喜的救場,蘇青荷很是感激。可是租客之中畢竟有聶君懷這般老江湖,胡不喜不可能永遠鎮得住場子,而與之相對的,他所負責的案情,卻毫無進展。


    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臨近夏日,夜色已然降臨得越來越遲,窗外仍有昏紅顏色。


    大堂之中的氣氛愈發緊張起來,趙無安卻始終不曾現身,蘇青荷握著落情劍,坐立不安。


    如果此時趙無安在這裏,想必已經能從蛛絲馬跡之中推斷出兇手了吧。蘇青荷默默想著。


    雖則一向為人淡漠低調,但畢竟是蘇長堤的後人,蘇家那股骨子裏的自負之情,仍然刻在蘇青荷的身體上。


    所以會不甘於被趙無安擊敗,所以被降職成捕頭之後,反而愈發勤奮,沒日沒夜地審案子、翻卷宗,沒日沒夜地練劍。


    隻是不甘人後罷了。


    蘇青荷並不認為趙無安能有如今成就,與勤奮毫無關聯,但每每想到趙無安如何破獲奇案,他總是覺得匪夷所思。


    “多去去現場,總能找到線索,無論過了多久。”


    清笛鄉中,趙無安的那句話,忽然間浮現在了蘇青荷心頭,仿若一道當頭重擊,刹那間撥雲見日。


    蘇青荷猛地抬起頭來,幡然醒悟。


    “你們看住這裏。”


    匆匆丟下一句話,蘇青荷便出了門,直奔客棧後屋而去。


    從案發地開始?


    不對,要從一切地方開始。隻要是現場,就會有線索。


    他先是衝上了二樓,從甲字房開始,一間一間地看過去,在丙字房的書櫃前停頓了一會,而後扭頭衝上三樓,一頭搶進楊歇的房間。


    屋中昏暗,桌邊有三根燃盡的紅燭,蘇青荷走到窗邊,尚能看見窗台上的半塊腳印。


    他推開窗子,伸手出去。窗外無風,但卻能感受到一絲壓抑的氣息。


    蘇青荷微微一怔,隱約意識到了什麽。


    下一個,就是樓頂了。


    他轉身衝出門外,順著台階,又一路衝到了露台頂上。


    此時,夕陽幾乎完全沉入了地平線,隻在西方留下一抹月牙狀的深紅。頭頂繁星璀璨。


    蘇青荷能隱約感受到身後傳來陣陣涼意。在偌大原野之上,這矗立在官道旁的四層客棧,一覽眾山小。


    蘇青荷走到欄杆邊上,低頭望向樓下,若有所悟。


    忽然間,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一樣物什。蘇青荷側頭望去,見到石桌之上,一枚空茶碗下頭壓著的白紙。


    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隱晦都在他眼前變得清晰了起來。


    “那是……答案嗎?”


    沒來由地,蘇青荷覺得自己的心跳變得快了幾分。


    他扶著欄杆,走到桌旁,拾起了那張紙。


    果不其然,那上頭潦草的字跡,開頭就不按格式地寫著個“趙無安留”,完美地體現了這東西出自誰的手筆。


    “如果看到這個的是別人,那請放迴原位;如果是老蘇的話,那恭喜你,你已經接近真相了。時間緊迫,老胡那家夥書讀得太少了我根本沒法解釋,不過如果是你的話,應該能夠想明白這一切吧?為了防止你們這些人傻到連擺在眼前的真相都看不出來,我留了一個小提示。”


    “如果想知道什麽提示的話,那就鬆開手吧。”


    蘇青荷一愣,如紙上所言地,鬆開了手。


    無風的空氣中,信紙飄搖著,悠悠地向地麵墜去。但身後的涼風像是在有意阻撓這張紙一般,將它向外推了出去。


    目光緊隨著紙張的墜落方向,蘇青荷原本遍布迷惘的眼瞳,忽然一緊。


    ——————————


    沁誠客棧北部十五裏,密林之中。


    隨著一架馬車悠悠地停下,那名麵朝著溪水清洗雙手的男子也隨之抬起頭來,轉向了兩名來客。


    明明已是初夏,男子卻披著一件大衣,綴滿了鮮豔鳥羽,如披肩般柔軟地掛在他的肩上。


    而他的容貌也頗近於妖。一張還算得上英挺的臉卻偏偏要塗滿厚重的白粉,唇間點絳,雙鬢有如染血。


    雖然外貌奇怪,但這絲毫不影響男子自詡為天底下最聰明的幾人之一。


    按照男子的計劃,一切都在穩妥而有序地進行著。在外界看來他已然身陷絕境,自救不得,可事實上,客棧當中的那些人,才是陷入了絕境之中而不自知。


    在男子看來,這個世界上,還不存在能夠打破他計劃的人。


    於是他轉過了身子,麵帶著詭異的微笑,望著馬車上的兩位來客。


    然後他有些驚訝地發現,兩名來客,變成了三名。


    離手馭著虞美人與蘇幕遮兩柄飛劍,分別架在車夫和曾杞脖子上頭的趙無安,懶懶地半坐在馬車頂上,皺著眉頭看著溪水邊上的人。


    “你就是羅衣閣主?還真是妖豔得不行。”他煞有介事地點評道。


    而車上的曾杞與車夫二人,則被頸旁的飛劍嚇得瑟瑟發抖,一句話也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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