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白日,一道巨響卻從寂靜的村莊中傳出,伴著清冽劍鳴。


    “夫人,夫人,不好了!”錦嵐急急忙忙地掀起粉紅色的紗簾,衝到床邊,“前院有人鬧事,已然快要衝進來了!”


    龐俶皺著眉頭,從一大床棉被裏頭抬起臉來,冷冷道:“先把衣服穿上再說話。”


    錦嵐紅著臉,把幾乎已被褪到腰際的外衣往上提了提。


    “什麽事。”龐俶懶懶地問。


    “有個使劍的,扛著老爺的屍體,說什麽也要衝進來,把這件案子弄個真相大白。”錦嵐諾諾道。


    龐俶閉目躺靠在床上,輕哼了一聲:“什麽真相大白,既然是使劍的,叫許昶去擋下來不就好了。”


    “許管家他……已經敗在那個使劍的手裏了。”錦嵐囁喏道。


    “許昶敗了?那怎麽可能?他若是去擋了人,那你之前又是在和誰……”龐俶瞥了一眼錦嵐不整的衣衫,撇撇嘴,“罷了,早知道那個少爺也防不過你,一看便知是三年不知肉味的主。”


    錦嵐紅著臉站在原地,一句話也不說。


    龐俶也隻是懶懶地哼了幾聲,良久,才撐著頭悠悠坐起來,向著錦嵐一伸手。錦嵐會意,連忙從座椅之上拿過夫人的衣服,貼心地為其披上。


    “好吧,那我就去會會這個人。”龐俶無奈地披起衣服,邁步下了床。錦嵐侍奉左右,殷切地給龐俶處理著冠帶首飾。


    粉衣金步搖,腰肢搖曳,步履生香。龐俶卻一臉煩悶神色,懶懶出了門。


    錦嵐緊隨在後,神色緊張。


    出正門便是大院,寧府之中連影壁也無,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空闊,更顯其後觀遠閣一覽眾山小之態。


    趙無安正站在院門口,白衣飄曳,胸前仍然清晰可見一道漆黑痕跡。


    而大院之中,許昶半跪在歸溪與寧丹桐前方五步,臉色難看至極,口溢鮮血。


    歸溪已然是滿臉蓬勃怒意,若不是有寧丹桐將之扯住,隻怕當即就要衝上去與趙無安死鬥。饒是已被緊緊拉住,她仍是在原地跳腳不停,口中盡是辱罵之詞。


    站在歸溪身旁,極力將之製住的寧丹桐亦是一臉的無奈,衣衫尚有不齊之處。龐俶瞥了一眼身旁臉紅如桃花的錦嵐,輕蔑地哼了一聲。


    隱約聽見龐俶的聲音,許昶麵色變了變,極力作出不動聲色之象,淡淡撣了撣袖上塵土,站起身子。


    “寧府不喜迎外客,大俠還是早走為妙。”許昶閉目咳了幾聲,臉色僵硬。


    趙無安輕輕搖了搖頭,一手提著蘇幕遮,另一手直接單手托起那三百餘斤重的寧龍海屍首,徑直走入了寧府大院之中。


    “我說過了,這次來寧府,是要讓真相大白。”他不依不撓地又前進了一步,“帶路吧。”


    許昶麵色變了變,卻無論如何不知該如何開口。


    在錦嵐報急之後,龐俶雖然是穿戴整齊起了床,卻隻是靜靜站在院中,看戲似的,連一句話也不說。


    算得上初來乍到的寧丹桐麵對此等景象,一時也顯得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衣冠禽獸!老爺屍骨未寒,便要來踩踏我寧家大院的門,真當寧府無人否!”歸溪仍是怒罵不止。


    趙無安歎了口氣,微微斂眉,向著許昶示意了一下。“還不帶路?”


    老仵作識趣地默默跟在趙無安身後,一句話也不說,倒是把安晴給嚇了個半死。在她印象裏,趙無安可從未如此囂張過。說好了是使智計騙入寧府,怎麽這才沒走幾步,便如此硬來了?


    趙無安連看也未看那些站在許昶身後的人,自始至終,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盯著許昶,隻在等一個問題的迴答。


    隨便在哪個大戶人家裏頭,他若是這麽做,一定會有人出麵阻攔。但是現在,沒有。


    偌大的前院,除了歸溪偶爾發言辱罵之外,鴉雀無聲。


    整個寧府,家不成家,上下無序。家主與夫人盡是一言不發,反倒是丫鬟口出狂言,管家出手攔人。


    便是從安晴的轉述之中,趙無安也早知道這個府邸是如何畸形。尋常法子,隻怕根本不可能進入這裏。


    但真正進來的方法也很簡單,那就是找到府中真正管事的人罷了。


    他認定了這個人,是許昶。


    而許昶顯然也有功夫在身,赤手空拳接了一記蘇幕遮,居然還能站起身子。饒是趙無安出手之時隻用了三分力道,也足見這管家不同尋常。


    想來許昶此時也自知擋不住趙無安,除了讓道,沒有第二個選擇。


    對峙良久,始終無人出聲,就連歸溪,最終也隻是罵著罵著,就沒了聲音。


    良久,許昶一言不發,輕輕側開身子,向著後院方向一抬手。趙無安便輕哼一聲,單手托著寧龍海屍體,當仁不讓地向他指示方向走了過去。


    院中寂靜若死,好幾雙眼睛都隨著趙無安的身形移動。安晴見他越走越遠,眼看著就要離開能讓她感到安心的距離,趕忙追了上去。


    “我認識,我帶你走吧。”好歹也走過一次寧府的路,安晴實在是不想再讓場麵就這麽尷尬下去。


    趙無安不置可否,倒是許昶怔了怔,默然退後,並未繼續跟上。


    直到二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前院,整個大院之中都無人出聲。


    許昶眼中的神色也在不斷翻滾。由疑惑變為焦慮,焦慮變為狠毒,最後,停在了一個複雜深邃得讓人難以看透的角度。


    龐俶將放下的手輕抬至下頜,一雙勾魂媚眼望向老仵作,聲如幽魂:“怎麽迴事?”


    老仵作不動聲色,垂眉道:“此人非同尋常。”


    “為什麽不早點殺了?”龐俶的聲音裏帶著難以掩飾的焦急,又四下望了一眼,“若是讓人發現……不對,若是那人就在寧府之中……”


    “他此前一直被唐冷藏在屋中,今日方才現身。”迴答她的是許昶。


    龐俶淡淡瞥了一眼許昶,眼中神色複雜。


    場麵一時又歸於凝滯,歸溪冷哼一聲,打破了這難得的沉默:“真是有意思,渾渾噩噩活了大半輩子,隻怕是要交代在今天。”


    說著,又咬牙切齒,像是恨不得把趙無安碎屍萬段。


    寧丹桐垂下眉頭,一言不發。


    ————————————


    “就是這裏了。”


    故地重遊,安晴已經顯得冷靜很多。她指了指頭頂的觀遠閣,又指給趙無安看那根矗立在其下的銅柱。


    “我覺得奇怪的地方就是後腦勺上的傷口。如果是撞在銅柱上再掉下來,為什麽會有兩處傷口呢?”安晴歎了口氣,“難道就真的那麽巧,他頭朝下撞在銅柱上,又再彈起來,還是頭朝下撞上地麵?”


    她比劃了一下當時寧龍海躺倒的地方,“而且還是臉朝上。”


    趙無安思索了片刻,卻未曾如安晴那般把視線望向上方的觀遠閣,而是徑自走向了那座仍有黃紙香燭的靈堂。


    靈堂前三扇大門俱開,屋內景象一覽無餘。應是有太上急急如律令的散魂之意。一座不算大的漆黑棺材放在靈堂正中,其後立著木製靈牌。


    趙無安信步走入靈堂,在棺材前沉吟良久,蹙起眉頭,細細打量了一番靈牌上頭的字樣。


    寧融開磬之靈位。


    安晴也緊跟著趙無安走進了靈堂。雖說來過這院子兩次,但兩次都隻是遠遠地看了靈堂一眼。出於少年新亡的忌諱,在寧家人麵前她還是盡量不去看這靈堂景象。


    不過趙無安可沒這個避諱。


    眼見安晴跟在身後走了進來,他抬起手,大大方方地指向了棺材上頭唯一的一個靈牌。“看見了嗎?”


    “看見了。你把手放下來,這樣不好。”安晴頭疼地想拉住趙無安那相當沒避諱的手指。


    “偌大一個寧府,偌大一個靈堂,隻有一個靈牌。”趙無安淡淡道,“我還記得你說,那個老郎中告訴過你,暮秀村曆史不過百年?”


    “嗯。”安晴點了點頭,不假思索道,“所以寧家就隻有這一個靈牌,是正常的吧?”


    “怎麽可能。”趙無安複雜地瞥了她一眼,“大戶人家,落魄到什麽地步,才會在搬家的時候不帶走祖上靈位?即是落魄到了那種地步,在這個無人司其職的府邸,如何能短短百年便積攢巨財?真當何人都是解暉不成?”


    距離柳葉山莊之事過去不過短短半年,他卻已能拿解暉來開這等玩笑,安晴心裏也是暗暗佩服不已。雖說這佩服的角度,委實有些奇怪了。


    “那你是什麽意思?”


    趙無安思忖了一會,忽然道:“算了,不禮貌。”


    正當安晴雲裏霧裏之時,趙無安便又調轉步子,迴到靈堂門口,看似隨意地揪了揪垂下來的那根白綾。


    而後他指著前方後院的一大片空地,突兀說道:“這裏昨日,曾有一條白綾。”


    安晴愣了愣,點頭道:“對啊,應該是被風吹下來了,剛好壓在寧龍海身下。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


    趙無安陰陽怪氣笑道:“你上屋頂看看。”


    “怎麽了?”安晴莫名其妙。


    “若是在別的地方,你一定什麽也發現不了,可這裏偏偏是寧府,偏偏是暮秀村。”趙無安嘖嘖搖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安晴愈發莫名其妙了起來:“你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不必去看觀遠閣了,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我已一清二楚。”趙無安轉過身子,猶豫了片刻,“嗯,那也就不必再顧忌什麽禮不禮貌了,反正在這裏也沒有死者為大這句話。”


    說完,他振袖出手,手中已然多了一柄劍氣激昂的菩薩蠻。


    而後他一劍向靈堂之中斬去。


    安晴大驚失色:“你幹什麽!”


    靈牌當即被蜂擁劍氣撕成碎片。那厚重的棺槨,也被劍氣給劈開一半。


    安晴慌忙捂住眼睛不敢細看,卻不經意間從指縫中窺得一角。


    “嗯?”她疑惑地仔細看了看,而後愣愣移開手掌。


    厚重的棺材之中空無一物,外頭是漆黑的木材,裏頭亦隻能看到一片漆黑。


    “你看到了吧?”趙無安一字一句道,“其實你的感覺沒有錯,我的也沒有。這個村子裏的人,都有罪,也都瘋了。一場刻意的戲,他們要演的平凡。而一件平凡的事,他們卻做得刻意。”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安晴喃喃搖頭。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瞳中猛然映滿驚恐之色。


    觀遠閣頂。


    一道青色身影臨風而立,手持長弓,一箭颯然破風而來,直指趙無安後背。


    這對二品高手趙無安來說,似乎算不得什麽威脅。有洛神劍意護體,再加上身背紅匣,他幾乎無懈可擊。


    而持著劍的白衣居士,這一次似乎微微走了神。直到銳利的箭風在耳畔嘶響起來,他眸中才映出一絲意外的神情。


    一箭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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