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捕快首肯之下,由趙無安與老仵作擔著近三百斤重的遺體,並上安晴三人,重又向寧府走了過去。


    仵作的年紀看著不比那位老郎中小,脊背佝僂著,臉上溝壑密布,兩隻眼睛小到讓人懷疑他是否看得見,一雙枯槁的手卻分外有力,渾身隱隱散發著令人不太舒服的陰晦氣息。


    好歹安廣茂大小也是個捕頭,安晴從小就和這些職位熟悉得很,也知道老仵作身上散發出來的,是在與屍體打了數十年交道之後,纏繞在身上難以消散的死氣。


    走出衙門沒多遠,趙無安便與這位老仵作主動攀談起來:“老先生,請恕小人冒昧,這寧家家主真是從觀遠閣頂墜樓而死的嗎?”


    老仵作把眼睛眯得隻剩下一個小小的黑點,一邊艱難地撐著擔架一邊道:“老身又沒親眼看見,怎麽知道真不真。”


    眼看他一開口說話,手裏就使不上力氣,整個擔架也顫抖起來,安晴趕忙在旁邊幫忙扶了一把。


    趙無安卻不依不撓道:“他未曾被人下毒嗎?”


    聽聞此言,老仵作低頭思忖了片刻,又瞥了一眼安晴,長歎一聲感慨道:“小姐啊,您家真是出了個了不得的仆役。”


    “哈……啊?”安晴不解其意。


    不過老仵作隨即又歎了一聲,搖了搖頭。


    “寧龍海之死卻有蹊蹺,卻不是局外人可以左右的了。老身本來也不該多話,但倒是真的不覺得,送一具遺骸迴去,就能博得寧家少爺迴心轉意……小姐,若是尚有迴頭路可走,便趕快迴頭吧。寧家,不是個好地方。”


    安晴不明所以,又不知該如何迴答,隻能低下頭默默趕路。


    趙無安在前頭圓場道:“無論如何,我家小姐都想見寧丹桐一麵。”


    老仵作蹙眉沉默了片刻,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


    “既已情意相定,倒也確該如此。”


    正是春夏之交,微涼的陽光灑在寂靜街頭,這方小村莊仿佛獨立世外,安詳寧靜,與風雨無關。


    但行走在這樣的街頭上,趙無安在衙門小院中的話,以及老仵作的勸誡,都給安晴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迴想起呆在暮秀村這短短的幾天,除了那位老郎中,所遇之人似乎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


    但若要說這偌大一個村子,是囚禁人所用的牢籠,未免也太過聳人聽聞了一些。安晴自小到大,從安廣茂那聽說過不少奇特的案例,對於此事卻是聞所未聞。


    趙無安方才的話,聽起來也更像隻是一句驚人之語。若是他人,安晴不過過耳即忘而已,可偏偏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趙無安,便令安晴惶惶不安起來。


    心中煩慮,對於腳下的路,安晴也就沒那麽上心了。不知不覺間,時間悄然流逝,一抬頭,寧府已近在眼前。


    一見到這座給她留下了極為不好印象的府邸,安晴就覺得身上沒來由地不舒服。


    站在最前頭的趙無安心中似有所感,迴頭瞥了她一眼,眼中有安撫之色。


    而後趙無安轉過身去,上前敲門。輕輕叩了幾下之後,前來應門的照舊是許昶,安晴連忙躲到屍體後頭,趙無安隻說是按約定送迴家主遺骸,老仵作也未有多言。


    由於此前寧家人都未見過趙無安,所以許昶對他並未太過在意,點點頭就讓出了道路,也隻是不以為然地道:“放在前院便好。”


    許昶所示意的地方,距離門口不過三兩步的距離,若真是隻把寧龍海遺骸置於那裏,隻怕安晴都來不及跟進寧府。


    但既然心已篤定此案非同尋常,趙無安又怎會善罷甘休。


    他前進了一步,斬釘截鐵道:“劉捕快有言,此案尚有未分辨明晰之處,還需將屍首放迴遇害之處,用以考量。”


    許昶皺起了眉頭,意識到自己並不認識眼前這個人,甚至連一絲微弱的印象都沒有,不由道:“你是……”


    “我是劉捕快的侄子,初來乍到,助他辦案。”趙無安把謊撒得一本正經。


    許昶愣了愣,而後臉上流露出嚴肅之色,身子扭了扭,抵住了門縫。


    “不可能。”他道。


    “劉捕快,根本沒有侄子。”


    躲在後頭的安晴一怔,臉上立刻流露出了追悔莫及的神色,懊惱自己連一點忙都沒幫上,就讓趙無安被輕而易舉地給識破了。


    而她沒有注意到的是,身邊的老仵作,臉上也隨之出現了訝然中帶著一絲緊張的神情。


    謊話被當麵揭穿,趙無安神色仍然不變,反而又向前踏了一步,淡淡道:“請讓開。”


    許昶麵色凝重了起來,抵著門擺開架勢,沉聲道:“寧府可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趙無安側過臉去,飛快地瞥了一眼身後的安晴與老仵作,以及寂寥的長街。


    道路兩側雖有不少房屋,卻連人煙也無。這裏以及是暮秀村的最南端,又恰恰是午後時分,行人稀少的可憐。


    趙無安心中有了分寸,再轉向許昶之時,便已然不再藏拙,右手振袖一揮,隨口便道:“蘇幕遮。”


    隨著一聲清冽劍嘯,六劍之中最為清冷修長的一柄蘇幕遮,就這麽自趙無安身後劍匣中衝出,直直懸浮於其指尖向外一寸處。


    許昶嚇得倒退了好幾步,一腳撞在門檻上,倒跌在地。


    趙無安看著許昶,神色一反常態地冷冽,那股子慵懶氣息消散無覓,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一言不合便要大開殺戒般的冰封殺意。


    “我就是想來就來,想走便走。你是能夠擋住我,還是如何?”


    ————————


    古樹鏡湖之下,南風溫婉,新生的枝芽在風中輕輕鼓動著,把整片湖畔染成碎玉般的一片青綠。


    從漠北逃到西湖,又從西子湖畔去到苗疆的漢子手持一隻瓢,自那湖水之中舀了一瓢水上來,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末了擦擦嘴,把瓢隨手一丟,仰麵躺了下來。


    日光雖熾,樹蔭之下卻涼風習習,颯爽陰柔。漢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伸手摸了摸腰間那把殘破的胡刀,確認它還在之後,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而那被他丟掉的瓢則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穿過樹頂,掉在了一條羊腸小道上。


    一位老者剛巧從這裏經過,俯身見到那隻被丟掉的瓢,沉思片刻,將之撿了起來,迴望向那棵古樹下頭的陰翳之中,帶著一臉笑意躺下去的男子。


    “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他靜靜問道。


    那閉著眼睛的男子猛然間皺起了眉頭,但並未睜開眼睛,似乎很不滿意有人打擾了他的午休。


    “你受傷了。”老人繼續道,“傷得很重。”


    男子磨了磨牙齒,不滿地哼哼道:“關你什麽事?”


    老人沉默片刻,幽幽道:“老夫在村子裏頭住了六十年,消息不太靈通,但江湖上誰在何時成了一品高手,我倒是都能以推演之術猜個十拿九穩。”


    躺在樹下的男子睜開了眼睛。


    “不必緊張,老夫身無分毫武功,你便是信手凝出一道氣刃砍來,老夫指不定就得死在這裏。”


    “既然如此,又何必招惹我?”


    胡不喜的聲音裏帶著拒人千裏的冰冷意味。他側了側身子,似乎想蓋住些什麽。


    老人思忖了片刻,淡淡道:“自你晉入一品以來,江湖上又有兩名一品高手死去,分別是‘鬼手書聖’呂全策與‘清風曉霧’杜傷泉。這二人,應當俱是死於你刀下。”


    “嗯。”胡不喜麵色略帶煩悶地點了點頭。


    “老夫精通卦象推演之術,總覺得閣下今生戰績不當止步於此。為演周天之數,老夫鬥膽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胡不喜歎了口氣,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按住身側的胡刀,不耐煩道:“是個江湖術士就想騙我老胡的名字,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怎麽不去蜀中唐家堡裏頭問問呢?我敢賭再過十天半個月,那裏滿滿都是我的消息。”


    老人含笑道:“正有此意。”


    這話說得風輕雲淡,胡不喜的眼睛卻在老者說完這句話之後睜了開來,其間散發出炯炯精光。


    他按住樹幹,站起身子,目光凜然地看著那位老者:“你是誰,為何要去唐家堡?”


    “你又是誰,為何要去暮秀村?”老人笑意悠悠地望著他。


    胡不喜麵色一凜,周身氣勢驟然升騰,一道凜然殺氣四散出去,掀起老者衣袍。


    讓人覺得他下一刻,似乎就要出刀殺人。


    “越境斬殺杜傷泉,你已是強弩之末,又中他臨死一掌,而今丹田氣息已難調節複原。再加上舊傷複發,你即將步那鬼手書聖的後塵了吧?”


    老人麵上沒有絲毫害怕,一字一句地指出胡不喜身上破綻:“你雙足原本應當前後分立,好向前一氣斬出,此時卻與雙肩並齊,無非是因為你沒有了斬出這一刀的信心。”


    胡不喜一怔,眉頭緊蹙,眼底卻隱隱有異樣的情緒溢出。半晌,他鬆開了握刀的手,對著老者遙遙作了一揖。“前輩在上,晚輩甘拜下風。”


    老者也毫無倨傲之姿,迴了一禮,淡淡道:“若是繼續這樣下去,你必死無疑。”


    “是啊。”胡不喜倒沒什麽怨念,直白歎了口氣,“所以才打算去那個什麽村子,再找老大聊聊天嘛。”


    老者搖了搖頭,忽然一翻袖子,從裏頭抽出來一袋草藥。


    “但你遇上了我,我便保你不死。”


    胡不喜一愣。


    他豈會不知這世上沒有免費午餐的道理,當即警覺地後退了幾步。


    老者一笑。


    “無需多慮,我並非何等仁心之人。所以救你,亦是有所相托。”


    “你刀法既已是此事大成,那便替我去殺一個人。”


    胡不喜心中一動。


    “誰?”


    “天下第一。”老人一字一句道,“東方連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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