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後。


    代樓暮雲所指示的石室出口,是一條幽邃深長的地道,綿延向前,一路無燈,直通向苗寨背後的深山。若不是因為出口處有一絲天光指引,趙無安甚至懷疑自己走進了死胡同。


    登雲樓坍塌,從外側看來是逐層下陷,其實也不過就是瞬息之間的事情。代樓暮雲能設計救走他,卻救不走他視之如性命的洛神七劍。


    而今趙無安背著空空如也的劍匣行走在山間,免不了眉頭緊鎖。


    自從林大娘撒手人寰之後,他還從未有一次,曾讓洛神七劍離得這麽遠。不過換而言之,既然他已將視之如命的洛神劍都丟在了登雲樓中,那位幕後黑手想來已經認為自己勝券在握了。


    洛神劍乃是天下垂涎的寶物,一手構築了苗疆驚天大局的兇手顯然不會放棄這塊到口的肥肉。隻要東方連漠不橫插進來,趙無安幾乎可以肯定,誰拿到了洛神七劍,誰便是幕後黑手。


    不過即便如此,趙無安現在足以稱為籌碼的東西也太少了。誇遠莫邪早有不臣之心,苗疆王庭又是不可貿然進入之地,代樓暮雲所給的玉佩,與其說是殺手鐧,倒不如看成是翻轉局勢的底牌。在老謀深算的敵人浮出水麵之前,不可輕率動用。


    而除此以外,他所能夠驅使的,便唯有袖中一柄佳人斬而已。


    代樓暮雲既然將揪出兇手的使命交給他,自己自然會去做更為驚險關鍵之事,在苗疆這紛繁萬變的局勢之中,僅靠他們二人,簡直連誇遠莫邪那八百親衛軍


    看似已是必敗之局。


    然而趙無安心裏清楚得很,他和代樓暮雲,其實是同一類人。


    即便走投無路,即便四麵楚歌,即便這是一場從一開始就注定沒有翻盤機會的賭局,他們也會毅然入場,並壓上自己全部的籌碼。


    孤注一擲的結果,可不一定是滿盤皆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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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歇雲住,若是刻意忽略那傾塌在苗寨正中心的高樓廢墟,整個王庭似乎又恢複了昔日的祥和。


    阡陌行人交錯,雞犬相聞。彩蝶翩然,翡翠蜘蛛則頓著腳悠悠爬過小院。從這座在苗疆頗為罕見的庭院裏頭,傳出一陣搗藥聲,夾雜銀鈴清鳴。


    一雙白皙纖柔的手就此廢去,就連代仡寧也覺得心疼不已。


    而坐在院中,握著石棒捶打藥缽的代樓桑榆,一縷發絲從銀冠中滑落,麵上仍無半點表情。


    代仡寧苦笑著搖了搖頭,轉身繼續照料自己麵前正煎著的藥湯。火候正好,壺中也傳來一陣略帶清香的藥味,隻待水沸霧出,便可熄火出爐。


    而隨著水溫升高,原本淺淡的藥味也逐漸充斥了整個房間。


    床榻之上,雙目緊閉、麵色蒼白的安晴似乎被這藥味給刺激到,在睡夢中緊緊皺起了眉頭,嘴唇翕動,像是在輕語著什麽。她抬起手臂,似乎想向頭頂那片虛無之中尋覓什麽,卻又將之慢慢垂了下來,放迴到身邊。


    她的雙手血肉模糊,放眼望去隻見一片赤紅。


    “都是小姑娘,有的會緘口不語,有的卻想追著你到陰間去。無安啊,我早就知道,你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娃。”


    不同於登雲樓頂的沉默睿智,此時的代仡寧像個真正的老人那樣絮絮自語著,輕搖手裏的小扇,凝神盯著藥壺底下那閃滅不定的火苗。


    小爐之中,那左右搖晃的火苗,忽然間撲棱了一下,而後便恢複了正常,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


    代仡寧的自言自語卻戛然而止,揮扇的動作也在那一瞬停了下來。


    一把冰涼的刀刃,已然抵在了他那皺紋密布的脖頸之上。


    “我問,你答。”他身後傳來不容抗拒的聲音,低沉卻震懾人心。與此同時,一道看不見摸不著但確實存在著的威壓,降臨了這座小屋。


    代仡寧蒼老渾濁的眼瞳中忽然浮起了一絲亮色。


    “苗王如今,連老身也不再信任了嗎?”


    “你輔佐代樓家三代為王,可稱功高震主,理應知道這不是好事。誠然,你要先王為你築樓修屋,金銀美人貪得無厭,是在以退為進。但多年來苗疆亂象頻生,難說沒有你一份助力。”


    代仡寧苦笑道:“我若是再問下去,便會被一刀殺了吧?”


    “我知道仡伯一直是個明白人,我的問題亦不會太長。十二年前趙無安誤入苗疆,有無你從中引導?”


    “未曾。”代仡寧斬鐵截釘。


    “好。洛劍七、林鶯、聞鈞這三人之中,你聽過幾人,又見過幾人?”


    “洛劍七六十年前乃是武道領袖,自然聽過,隻是無緣得見,林鶯聞所未聞,聞鈞,倒是見過一麵。”代仡寧俱如實相告。


    身後的男人沉默了片刻,“聞鈞現在在哪?”


    “黃泉之下。”


    “他死在了哪裏,死因又是什麽?”


    “死於吐蕃雪山之上,為幼子摘雪蓮。”代仡寧的聲線紋絲不顫。


    代樓暮雲卻很是沉默了一陣,心中閃過萬千紛雜思緒。


    在外人看來,當今的苗疆,無非就是代樓家、誇遠家,東方連漠欲橫插一腳,再加上大宋渾水摸魚的四方爭奪。可身為苗王,代樓暮雲能比趙無安看到更多的東西,也就知道,真相絕無這麽簡單。


    但既然最有可能是布局人的聞鈞已死,剩下的事情便簡單了不少。


    “代樓勿之死,與你有無關聯?”


    “若說有的話,那便是先王常年嗜酒好色,而身為家臣,寧為有以命相諫。”


    在代仡寧身後,新任苗王眯起了他那雙深邃好看的眼睛。


    “最後一個問題,東方連漠入苗疆了嗎?”


    “沒有。”代仡寧道,“他若敢擅入苗疆,我必讓他有來無迴。”


    代樓暮雲長出了一口氣,心中對這位見證了苗疆一甲子風雨的老人的戒備也稍稍和緩。


    “苗王。”


    代仡寧的一聲唿喚,刹那間又讓緊張的氣氛在空氣中彌漫起來。


    代樓暮雲的身形頓了一頓,立刻又將橫在代仡寧脖頸間的刀向裏推進了半寸。


    老人悶哼一聲,刀刃壓在密布的皺紋之中,滲出淡紅的血跡。


    “我不會信任任何人。苗疆亂局之中,隻有我,才是唯一能夠破局的人。”


    “就連趙無安也不能?”


    “他當然不能。”代樓暮雲眸色深沉,“你又並非不知情,他一直都在我的算計之中。”


    代仡寧猶豫了片刻,一字一句道:“但他見過解暉。”


    代樓暮雲一怔。


    “你怎麽會知道?”


    “苗王,老身身在苗疆,四十年未曾踏出過這王庭苗寨一步,可不代表我不知這天下事。”


    代樓暮雲哼了一聲道:“何時這小子的事情也算作天下大事了?”


    “東方連漠未至苗疆,可不代表杜傷泉已然離去。隻要玉玦仍在趙無安身上,他就有最後破局的可能。”


    代樓暮雲一愣。


    沒錯,對於飛鵲營的一舉一動,他雖然皆知,卻根本無意應對,隻因拿準了玉玦於宋人而言毫無作用。


    但有什麽東西在趙無安手裏,似乎總會發揮出一些常人意料之外的力量。


    “永遠不要說,你在登雲樓倒塌之後見過我。”


    留下一句話,就像來時的無聲無息一樣,代樓暮雲如一陣風,無聲無息地消散在了代仡寧身後。


    小屋又恢複了一開始的寂靜。火苗在爐子中無聲地雀躍著,壺中的煎物散發出濃厚的藥香。


    院門口,代樓桑榆仍舊專注地盯著手裏的藥缽,較勁似的用石棒一下一下地搗著。


    床榻之上,昏厥已久的安晴終於從無止境的噩夢中浮起。她輕輕顫抖了下身子,而後睜開了眼睛。


    窗外雨停。


    雙手之上傳來的疼痛準確地湧入腦中,就像有一萬根針同時紮了上去。她想要借著驚唿來緩解痛苦,但開口時才發現喉嚨是如此幹澀,稍一用力便如同業火灼燒。


    她昏昏沉沉的腦中隻剩下了一個念頭。


    ——————————————————


    而與此同時,背著空劍匣的趙無安,正徒步跋涉過苗疆的百裏群山。憑借著早已殘缺不全的童年記憶,他正順著當年進入苗疆的路,一路向西北走去。


    天空雲層厚重,荒蕪深山小道之上,有位老者一襲青衫,迎風而立,遙遙向他投來視線。


    “好久不見了,趙無安。”


    “少來。”趙無安眯起眼睛,“既然你會在此,便是說明,苗疆之爭尚有計較吧?”


    蒼顏白發立於山路盡頭的解暉低頭沉思了片刻,淡淡道:“你比上一次,冷靜了不少啊。”


    趙無安眼神淡漠,“同樣的事情發生兩次,如果都感到意外的話,那可能是個傻子。”


    “你七劍盡失,而黑雲會在苗疆尚有整整二百四十名殺手。現在你覺得,自己還有勝算嗎?”


    解暉的聲音沙啞深沉,夾雜在風中向趙無安飄來,令他幾乎聽不真切。


    黑雲會兩門十七閣,耳目遍布造葉大宋兩朝上下。而身為兩門之一的五毒門設在苗疆,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趙無安不以為然道:“不試一試怎麽知道?”


    出人意料地,解暉居然笑了起來:“我知道林芸那丫頭,為這洛神七劍賦上七種道蘊,各有其名,故而我這盤兩朝大計,也借了那丫頭慧珠,從中原世家門門清歌為始,最後要令這九州生塵。”


    “我知道了。”趙無安點了點頭,前行一步。


    這一次,解暉是獨自一人出現在他麵前,但他明白,在陰影之中一定隱藏著無數死士,會以性命護解暉安全。


    趙無安有佳人斬在腰間,卻萬萬不可出鞘。


    一手緊握著代樓暮雲托付的玉佩,另一手則緊攥著從徐榮那裏拿來的玉玦。


    在這浩蕩世間,隻剩下這雙全玉,是他翻盤的唯一希望。


    縱然深陷絕境,縱然勝算全無,趙無安也會毅然入場,壓上全部籌碼。


    這早就是他與世人之間,毋須多言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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