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彌漫。


    一座令所有苗疆人引以為傲的高樓,在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裏就徹底消失在了風雨之中,徒留下漫卷的煙霧。


    就仿佛霧中藏著一隻專門吞食屋宇的巨大妖物,張開血盆大口貪婪地將整座登雲樓一口吞入了腹中,瀟灑愜意地打著飽嗝。


    就仿佛過往幾十載耀眼輝煌,隻是過眼雲煙。雖則大廈傾塌聲勢震人,整個苗寨卻安靜得可怕,隻有一個人影頂著暴風雨拚命向前奔跑。


    狂風驟雨、漫卷煙塵,阻攔不了安晴向內橫衝直撞。


    她掩著麵,盡力不去唿吸那沉濁的空氣,卻仍舊避免不了在狂風暴雨之中踉踉蹌蹌,咳嗽不止。嗓子像是灼燒了起來,但她還是大聲唿喊著趙無安的名字,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已成廢墟的登雲樓中心擠了過去。


    他如果之前在樓頂的話,那麽一定就倒在中心。很近,她隻要及時把他救出來,就一定沒事的!


    安晴先是手腳並用地爬過了幾根倒塌在道路上的廊柱,而後在堆積成山的廢墟前伸手挖掘了起來。推開橫七豎八的木欄杆,又用力搬走一根攔在眼前的庭柱。木刺已然割破了安晴的手,她卻不管不顧地繼續向裏挖掘,僅憑著一雙血跡斑斑的手。


    四合之內,驟雨不止,安晴的腦海卻一片空曠,像是什麽也記不起來,又像是在一瞬間想起了無數的事情。


    她想起清笛鄉中潛入盜洞之時,她不慎滑倒,伸手抱住了趙無安,那個白衣居士清冷的嗓音。


    她想起他在杭州城外,穿著自己熬了一整夜為他新縫的緇衣,麵帶笑意地送給自己一塊翡翠耳佩。


    她想起那一夜他禦劍帶她飛過大宋錦繡河山,在她耳邊輕聲道:“跟我去苗疆。”


    那個時候,安晴答應得無比輕快。


    爹娘當然會擔心不已,但畢竟安晴已經到了該闖蕩江湖的年紀,安家人也向來沒有護子不出的規矩。所以這一次,她陪趙無安來苗疆,其實已然做好了一切準備。哪怕這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遠行,也不會因此而感到絲毫意外。


    在安晴心裏,無論遇到多危險的情況,總會有一個白衣背匣的身影,會第一時間護在她的麵前。所以,自己沒什麽好怕的。


    但是,但是。


    這個為了斬去世間罪孽而不顧一切的白衣居士,這個放豪言要顛覆整個河山卻會對哪怕最微小的生命以尊重的妖孽劍客,卻比她先倒下了。


    紫雷蒼雲,天絕地孤。世間一刹那間寂靜若此,徒留大雨如注。


    安晴呆愣愣地站在雨中,低下頭,怔怔地看著自己被碎屑割得鮮血淋淋的雙手。


    眼前,依舊是一片廢墟。整座苗寨仿佛在一瞬之間死去了,一座高樓坍塌,除她之外卻無任何一人出門圍觀。


    徒留寂寞天地,蕭蕭冷色。


    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舉到了自己麵前,認真凝視了片刻。


    安晴從怔愣之中迴過神來,才發現是代樓桑榆走到了她的背後,一把抓過了她的手。


    “會疼,然後留疤。”代樓桑榆的聲音依然輕輕淺淺,令人如墮幻夢。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似乎都不足以形容代樓桑榆現在的狀態。


    安晴搞不明白為何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就像與感情徹底絕緣了一樣,即便是親生兄長消失在麵前,都能夠維持一成不變的語調。


    初見之時,代樓桑榆就比她更親近趙無安,更能知道她在想些什麽。雖然安晴並不是心胸狹隘之人,但在如此情況之下,代樓桑榆仍能不動聲色,實在是讓她忍無可忍了


    “你難道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嗎!!”安晴崩潰地衝著她嘶吼起來,嗓音甚至帶上了一絲少女不該有的沙啞,“你的哥哥,還有趙無安,都在這堆廢墟之下!代樓桑榆,就算你不善言辭,至少也能分得清狀況吧!!”


    代樓桑榆的身子微微一頓,眼底流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然而還未待她做出反應,安晴卻已喋喋不休地說了下去:“之前好幾次也是這樣,在杭州也罷了,柳葉山莊那次我不在,趙無安可是差一點就死了,你能不能上點心啊!!”


    人非聖賢,必有愛憎情仇。有了愛憎情仇,就會有失神落魄之時。


    入眼萬物皆逆,天地無情,轉而向旁人撒氣,其實是再正常不過之事。


    代樓桑榆卻愣住了,或者說是被安晴這副破口大罵的模樣給嚇到了,向後退了兩步。


    “每一次你出現在他身邊,就不會有好事發生。”安晴麵色蒼白地望著代樓桑榆,眼神空洞,仿佛一眼能望到盡頭。


    代樓桑榆怔了片刻,才如夢初醒般地反應過來安晴言語所指。她咬了咬嘴唇,倔強地反駁道:“我沒有。”


    安晴苦澀地笑了一聲。


    “罷了。”


    像是忽然對眼前的代樓桑榆失去了興趣,她輕輕地扭過頭,繼續在眼前的廢墟上挖掘了起來。


    什麽其實都不重要。如果是以眼前這個人的性命做交換的話。


    她會鬧脾氣,會對他裝作生氣,刻意地撒嬌,也會因為他的怪異舉動而真地大發雷霆,可到最後總會無奈地原諒他。


    因為無論何時,趙無安從來沒有讓她受到過哪怕一絲傷害。安晴雖從未出言感謝,卻也深知,這樣的結果,是趙無安曆經了無數次犧牲才換來的。


    而現在輪到她了。


    ——————————————


    “舉杯來迎——呀嘿——”


    少女清澈的嗓音猶如天籟,幽遠寧靜,迎著陡峭遠山,和著那隻振翅初飛的鷂兒,也驚住了那些趁著晨曦躁動起來的狼。


    青草悠悠,和風拂麵。這歌便是唯一的旋律,迴蕩於天地之間。


    “苗疆的水兒清又清,魚兒水中遊。”


    “苗疆的月兒圓又圓,人兒月下逢,呀——啊——哎——”


    她對著空穀吟唱,空穀也不耐起來,從四麵八方向她傳來同樣的迴應。


    天高雲闊。


    這天籟般的歌聲卻被不速之客給打斷了。


    “公主殿下,日已及竿,您該去馴習了。”


    苗寨的男人,每一個都對她畢恭畢敬,語氣卻都是如此地不容置疑,就像是根本不害怕她會反抗。


    她的父親是整個苗疆最有權勢的男人,這本該是天賦的權力,而今卻隻成了她的牢籠。


    頭頂的銀冠發出了一聲不甘心的脆響。


    “我知道了。”代樓桑榆麵不改色地答道。


    那是天禧四年的秋天。


    那一年,趙無安逃出苗疆。自後九年,代樓家長女再未於人前出過一言。


    “雖然不知道你在做什麽奇怪的夢,但可別對我妹妹做什麽下流的事情啊,在夢裏也不行。”


    這一次吵醒趙無安的,又是代樓暮雲那一入耳就令人感到頭痛欲裂的聲音。


    他撐著額頭,無奈地直起了身子。雖然的確從難得一做的夢中驚醒了,但他暫時還不想睜開眼睛,隻是憤憤道:“就不能讓人好好休息一會嗎!自打進了你這苗疆我就沒睡過一次安穩覺。”


    “連睡覺都要喊桑榆的名字,誰知道你是不是在做什麽不可言說的夢啊。”代樓暮雲一臉嚴肅地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我夢到她在唱歌。”


    “那還真不錯。因為你走之後她就再也沒唱過歌了。你可是把苗疆的一隻黃鶯給扼死了啊。”代樓暮雲聲音幽沉。


    趙無安愣了愣,睜開眼睛:“她再沒唱過歌?”


    “連話也不說。”代樓暮雲的麵色不像是在開玩笑,但幽深的眼神中並無絲毫惡意。


    片刻之前還嘶吼著要與對方決死方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勝過對方,片刻之後卻坐在昏暗的石室之中,四目相對。


    趙無安知道代樓暮雲完全有機會在自己昏迷的時候動手,但他並未這麽做。顯然是有事相求。


    二人此刻的所處位置,明顯並非登雲樓中,而是其地底的一處隱秘所在。代樓暮雲既然能在墜落的短短時間內將二人轉移到此處,就說明他是早有準備。


    趙無安當然是個識時務者。當年他誤以為毒殺二十九人的是代樓桑榆,卻因她曾在蠱坑之中舍身救過自己而無奈放棄了報仇。這一次,代樓暮雲也算是救了他一命,但若以他事迴報此次救命之恩,報仇倒是可以日後再提。


    換而言之,暫且休戈。


    “苗疆的局勢,一直撲朔迷離。我雖居高位,卻也難劈斷這迷局,隻能將計就計,局中設局。你現在待著的這間石室,便是我設局的一環。”


    “登雲樓倒塌,也在你設計之中?”


    “雖然很遺憾並非如此,但的確在我預料之中。”代樓暮雲傲然笑道,“在這場連東方連漠都參與進來的博弈裏,我和誇遠莫邪,都不是罪魁禍首。有人刻意攪混了這碗水,就是要渾水摸魚,在動亂的苗疆之中獨收漁翁之利。身為苗王,我絕不會允許此事發生。”


    “這麽說,我得幫你。”趙無安麵無表情地說出了一件板上釘釘的事,“你了解我的習慣,也清楚你和桑榆之間的不同,所以設局的同時也算計了我一步。救我一命,逼我替你去做這件事情。”


    “不錯。”代樓暮雲的眼裏又有了自得的笑意,“除我之外無人知道這間石室的存在,也就是我倆在眾人心中,此時已經死了。之所以要拖你下水,也是因為有些事情,頂著苗王的臉,還真是下不去手。”


    “但頂著代樓暮雲亡魂的名義,就可以肆無忌憚了對吧。”


    十年未見,雖則已成欲將彼此置之於死地的仇敵,但他們之間,仍是一如既往地默契。


    “哈哈哈哈,不愧是趙無安,聰明至極!”


    代樓暮雲解下頸上玉佩,壓到趙無安掌心,合上他手掌。


    “本來這次與你一戰,我為了身後數萬苗民,拚死也想要贏下來。但既然已中算計,便唯有如今一途可走。整個天下都以為我頸上的銀環是王權象征,其實隻是玉佩罷了。你拿著這個,所有苗人都會相信你說的話。這是我們隱瞞漢人的秘密。”代樓暮雲疲倦一笑,認真看著趙無安的眼睛,“活下去,離開這裏,這是我的願望。你比我更有可能揭穿他,隻有將他繩之以法,我的族人才能得以幸存。”


    趙無安動容:“談何容易。”


    代樓暮雲咧嘴一笑:“對誰而言都不容易,不過你可是趙無安啊。登雲樓之事先且揭過,柳葉山莊我也算救了你一命,如今用我這條命托你護我族人,不過分吧?”


    “不過分。”


    “不過分就對了。走出去,走過橋。你活下去,我的族人才能活下去,何況,我也根本就不想你死。”他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灰塵,迴身望著石室漆黑的入口,笑道。


    “我可是代樓暮雲,我看上的人,能死?鬧呢。”


    十六個字,一氣嗬成,仿佛他正對著花海飲酒,而遠非置身絕境。


    代樓暮雲朝著與出口相反的方向,毅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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