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雙腳被縛,僅以一根粗繩纏繞在欄杆之上,麵朝著蔚藍碧波的洶湧浪濤,一個浪花打過來,便有無數水珠濺到身上,無休無止。雖不至於有何危險,但瞧著確實觸目驚心。


    更何況,已經被這樣吊了一整天,睡不著覺不說,就連飯食也不給。眼看豔陽又要掛到空中,曬得渾身癢癢,正是最不舒服的時候,楚霆幾乎忍不住在心裏咒罵起來。


    然而就在這個關口,趙無安卻來了,手裏提著壺酒,敲了敲欄杆。


    楚霆麵帶怨色地揚起脖子看他。趙無安擰開手裏的酒壺,輕輕傾倒。一條清淺銀亮的細線灑下,猶如薑太公手中願者上鉤的魚線,盡數落入了楚霆那幹澀的口中。


    海上風浪甚大,要說話都得扯著嗓子,故而在一壺酒倒完之前,趙無安都一言不發。而喉嚨幹渴欲裂的楚霆也忙著咽酒,顧不上說話。


    直到壺中酒水倒得一幹二淨,楚霆仍覺得意猶未盡。


    趙無安信手把酒壺丟入海水中,看了看掛在下方的楚霆,搖頭道:“到現在也不願意說實話嗎?”


    楚霆臉上浮現出憤憤不平之色,氣道:“我說了實話,你們又不信,還能叫我如何?”


    “你的舉動,前後多有自相矛盾之處。”趙無安淡淡道,“在鍾山襲擊李凰來,我還可以算作你喜怒無常,但是這次孤身上船結果陰溝裏翻船被許暗塵抓住,我隻覺得你太蠢了。”


    楚霆麵色陰沉。


    “但此時你的性命交在我們手上,倒是沒必要說謊。如果貪魔殿對我做過調查,就會知道我即使現在不殺你,也有無數種手段防備你在背後捅刀。所以,現在迴答我兩個問題。第一,你們殿主到底想要什麽;第二,殿主讓你等的接頭人又是誰?”


    見楚霆把頭扭向一邊,沒有迴答的意思,趙無安也不介意,繼續說道:“你們殿主想要的就是兵械庫,你等的接頭人就是蘭舟子。從鍾山開始,你就想要與他碰頭,但後來因為我的出現,你並沒有見到他。之後蘭舟子與你單獨見麵,告訴了你一個子虛烏有的情報:李凰來已經取迴了圖紙,向南方進發。那你就一定會馬不停蹄地趕上這艘船,被我們以逸待勞拿下。因為從一開始接頭人告訴你的情報就是錯誤的,所以任你如何解釋,我們也不會相信,隻會更加篤定你是在說謊。”


    楚霆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趙無安,不發一言。


    “我本以為,這件事是蘭舟子和黑雲會合謀,給李凰來設的一個局,但那樣未免太看低黑雲會的格局了。因你再次出現,便不難想象,兵械庫圖紙之事本就是蘭舟子與貪魔殿的交易,隻不過蘭舟子此人城府極深,一轉手,便又將貪魔殿送來的接頭人給陷害了,還能借此反誣一把中原武林,使之百口莫辯,再掀戰火。”


    “楚霆,你也不過是受害者而已。貪魔殿雖賊心不死,總還是有更聰明的人來騙你們。”


    楚霆瞠目結舌,半晌才道:“蘭舟子為什麽要這麽做?”


    “東方連漠。”趙無安隻是說了四個字。


    楚霆一愣,不假思索道:“中原武林盟主?時隔多年,他仍不肯放過我貪魔殿?我等欲取兵刃,隻是為了複我黨項一族在西涼的地位,又如何惹上他了?”


    “你們沒有惹上他,是他自甘情願要找你們的麻煩。”趙無安淡淡道,“試想如今西涼無戰事,一整座兵械庫,二十萬兩銀也能拿下,對貪魔殿來說,不算釜底抽薪。但若是在圖紙現世之前,就掀起中原與西涼武林動亂,這些兵刃該如何立地漲價?他打的就是這個如意算盤。隻要你死在這裏,對東方連漠來說就是天大的喜事。”


    楚霆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語。


    大浪淘沙,海風無聲卻攝人心魂。


    良久,楚霆才低聲道:“那該如何是好?”


    “此去福州,蘭舟子必然現身。”趙無安斬鐵截釘道,“到那個時候,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就算揪不出他背後黑手,也是虎口拔牙,除去這邪道一大助力。”


    試想這武林,還真是有趣得緊。正道領袖、俠義楷模,竟一個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偽君子。解暉在前,後又有東方連漠。若不是淩誌霄從旁點撥,趙無安還真想不到這位高居蜀中唐門數十年之久的武林盟主身上去。


    想來也是,除了東方連漠,還有誰能把價值連城的兵械庫圖紙當作肉骨頭,逼得蘭舟子與貪魔殿爭先恐後地去搶?隻怕是解暉都沒這個膽識。


    但提到解暉,趙無安又不得不憂慮起來。縱然東方連漠在此事中能夠大賺一筆,也絕不是解暉願意拱手交出兵械庫圖紙的原因。


    早在柳葉山莊時,解暉就已自稱以這江山為棋,落子十七。


    兩朝江山,千萬黎民,一著不慎,便是滿盤皆輸,全無轉圜餘地。


    趙無安是真不敢有如此大的手筆,敢與人以江山為棋對弈。但就蘭舟子一事而言,解暉似乎連武林盟主也敢作為棋子了。這一次他又要達成什麽目的,趙無安是真想不通。


    在鍾山農舍外,撞見衣衫染血的塗彌時,他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他不明白何以在昆侖山下連蚊子都不忍心拍的小道姑是如何短短時日就變得殺人不眨眼起來,也就看不穿解暉的所作所為。他明明可派更強的殺手來執行任務,為什麽偏偏是塗彌?


    “趙居士。”楚霆忽然開口了,聲音中似乎帶著請求的意味。


    趙無安皺眉看著他。


    “殿主這些年來,在西涼吃了多少苦頭,又為黨項做了多少事情,我們這些弟子都是看在眼裏的。殿主有何宏圖,我們定是肝腦塗地死不足惜。楚霆知道自己在中原是個魔頭,但仍願以性命擔保,不再對這一船人出手,此刻所言亦是絕不反悔。但求在見到蘭舟子時,趙居士能放楚霆片刻自由,由我親自殺了那個賣友求榮的混蛋。”


    他的話裏仿佛含著鋼鐵,輕輕一咬牙,便有刀劍折斷的聲音。


    趙無安點點頭道:“好。”


    楚霆仿佛大鬆了一口氣。


    “此番南下,最怕的便是不能達成殿主所托,到時候無顏迴去。”盡管仍然懸在船身之外,但此時楚霆卻如釋重負般笑了起來,“不過,如能手提蘭舟子頭顱迴去請罪,想來也不至太丟麵子……東方連漠,我有朝一日定要親手扭斷他的脖子!”


    趙無安並不多言,眼底有一抹黯淡一閃即逝。


    ————————————


    船尾的密談,趙無安並未與任何人提起,仍然任由楚霆提心吊膽地懸在船外。不過一日三餐倒是再也沒少過,每一次趙無安都不厭其煩地親自探著身子喂他,還惹得安晴好一陣擔心。


    同行一路,安南始終談資不淺,與淩誌霄、段桃鯉等人也算頗說得來話,段狩天生來癡心武道,並不多言,但平日嘴角也總掛著笑意,唯有李凰來,在眾人憑欄望海談笑風生時,依舊不免時常眉頭緊鎖,憂心忡忡。


    船上閑散無聊,兄長講的那些海上趣聞,安晴也多半早就聽膩了。橫豎無事可幹,她倒是偷偷把趙無安之前托人找來的話本給翻了個遍,趙無安看在眼裏,並未出言戲謔,隻是暗暗覺得有些好笑。


    日升月落,鬥轉星移。


    臨近了福州,剛好是幾天順風的日子,安南開始略微駛離了海岸線,全速前進。商船在波平如鏡的海麵上滑行著,就如漂浮在湛藍天空之中。有時甚至一整天都看不到別的船隻,更別說是蘭舟子的那一襲耀目紫帆了。


    安晴趴在欄杆上,眺望著綢緞般柔滑的海麵,無奈道:“那個叫什麽蘭舟子的,怎麽還不來啊?不是說好了要在海上見分曉的嗎?嘖嘖,還不如船尾掉著的那個小少年呢!”


    趙無安笑道:“船尾那個可不是少年。他雖然長得年輕了些,但可比我大多了。”


    “哇,真的假的?”安晴吃了一驚,“那他都是怎麽保養的這麽好?”


    “嗬嗬,我想你就算是知道了,也不敢嚐試的。”趙無安不以為意。


    海風輕拂,幾隻白鳥自船舷邊飛過,安晴頗不服氣地踮起腳尖,拿鼻子用力頂了下趙無安的肩膀。


    日漸西垂,灑下柔和的金線,將整個海麵染成一片霞緞,殘風唿嘯著卷過船頭的安字旗,又輕輕掛在飛鳥的肩頭。煙雲之下那白鳥微一振翅,便向著海岸邊的港口飛去。


    極目遠眺,岸邊那是久違的人世。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高台酒樓彩旗招展,行人如織。


    “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呢!”安南不知道什麽時候忽然從二人背後冒了出來,兩手一展,左邊攬住趙無安右邊攬住安晴,眺望著岸邊碼頭洋洋得意,“現在正是收貨的最後關頭,所有人都到碼頭上麵來挑便宜又好用的貨,隻可惜我們今天是趕不上咯。”


    “船速不夠嗎?”


    “是啊,你看著近,其實漂過去還得半個時辰呢,那時候太陽早落山了。”安南打了個哈欠,“今晚還得在船上將就一晚。嗯哼哼,我們都到了福州了,也不知道那個蘭舟子,什麽時候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多半,就在今晚吧。”趙無安淡淡道。


    安南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


    遙望著人潮熙攘的碼頭,安晴忽然道:“你們說,會不會蘭舟子就在我們當中,一直跟著我們,走到現在?”


    仿佛隻是靈光一現的話,安南與趙無安卻同時愣住了。


    安晴繼續道:“一路行船過來,很多時候周圍一艘船都沒有,被跟蹤的可能性很小。但是蘭舟子又讓我們放心南下,說是會在路上追上我們。從江寧到福州,我們花的時間已經足夠短,蘭舟子與我們同時出發,又怎麽可能比我們先到這裏?”


    “你在懷疑誰?”趙無安問。


    安晴臉色一紅,支支吾吾道:“也沒有懷疑誰啦,就是提出一個可能性而已。畢竟蘭舟子一直沒有出現,又不可能用別的方法比我們更快抵達福州……所以,最大的可能性,不就是他與我們一起來嗎?”


    “你說的有道理。”


    安南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而後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指向岸邊的一片棕櫚林。


    “那你不妨看看,那是什麽?”


    安晴一愣,順著安南手指的方向轉過頭去,瞥見半裏之外,生長著一片茂盛棕櫚,參天古樹的頂頭,有一片紫帆飄揚。


    身材矮小的蒙麵人站在岸邊,雙手抱胸,嚴陣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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