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幾盞熱茶,暖了暖被秋雨淋濕的身子,先前城外遇到的那個婦人如期來了客棧。在門口收傘時,趙無安注意到她背後還跟了個小少年。十五六歲的年紀,身著一襲對領鑲黑的金黃長裳,腳踩馬靴,麵如白玉,一雙眸子精光四射,看得出是少年老成,極為精明的人。


    婦人自稱秦九,是柳葉山莊的正夫人,而她帶來的少年則是最年幼的兒子,名為躡風。


    柳躡風上上下下打量了趙無安幾眼,對著娘親朗聲問道:“這家夥就是那個破了杭州洛神案的?怎麽一副寒摻樣。”


    秦九小聲斥責道:“不得對趙居士無禮。”


    趙無安無奈苦笑。柳躡風看著精明,其實仍是少年心性,藏不住話啊。


    揚州柳葉山莊,在江湖上也算頗有威名,莊主柳四爺一手垂楊迴風刀,在當今刀道群雄中,也算得上前五。不過雖然名為柳葉山莊,莊子裏卻隻有柳家人沒有葉家人,為何要名為柳葉山莊,也是眾說紛紜。有說是第一人莊主的夫人姓葉,可是在柳四爺之前,江湖上幾乎沒人聽過柳葉山莊的名號。也有人說是後來葉家人自己窩裏鬥,落了個滅門的下場。總之,鑒於柳家近年來在江湖上打下的名聲,沒人懷疑柳家人對葉家人做過什麽,反正現在柳葉山莊裏隻有姓柳的一戶嘛。


    不過趙無安對柳葉山莊的了解也就僅限於此了。畢竟常年居住在久達寺中,消息也算不得多靈通。倒是自己隨手教訓了幾個兇手,就被江南一帶傳得神乎其神,連揚州柳葉山莊的正夫人都知道自己,還真是讓趙無安哭笑不得。


    在這江湖行走,想出名難,不想出名,其實也不容易。一襲白衣背匣,以低調偷懶為人生第一目標結果居然出了大名的趙無安,對這點很是無奈。


    五人共坐一桌,代樓桑榆和塗彌並不插話,但都十分認真地聽著。婦人一邊管教著身旁不得安寧的柳躡風,一邊將案情原委娓娓道來。


    趙無安飲茶而聽。


    “我這小兒子,從小就是全家人的心頭肉。他那兩個哥哥雖然看著冷淡,其實對他也是疼愛有加。”秦九緩緩道。


    一旁的柳躡風十分別扭地打斷道:“這種話就不用說了啊!”


    秦九瞪了兒子一眼,繼續道:“躡風他從小也沒什麽別的愛好,就是對兵械喜愛有加。我柳葉山莊在江湖上略有薄名,也不算拮據,所以就替躡風他在莊裏桑林內造了一座寶庫,所有他喜歡的兵器,都會買來放在庫中,裏麵有很多產自各州的普通鍛刀,但也不乏名品。前段日子我與兒子去揚州城西的集市上逛逛,就遇到了個鬻刀客,案板上放著一把名刀,佳人斬。”


    趙無安奇道:“我倒是未曾聽過這把刀的威名。”


    秦九溫和道:“不過就是揚州市井上的怪談罷了。說從前有個大戶人家,精通煉刀,家裏頭的少爺走火入魔,拿未婚妻的血給新製的短刀淬火,造出了一把刀身淡黃,刀柄血紅的短刀,他自以為造出名器,正要拿去給家裏人看時,那把刀卻化作了一個披散長發的紅衣女子,向他衝殺過來。一夜過後,那戶人家十七口人盡數死光,而短刀則不見了蹤影。市井傳聞裏頭,便把這刀起名叫做佳人斬。取的是一見佳人即遇斬的意思。”


    “如此說來,應當隻是傳說。”趙無安淡淡道。


    秦九點頭道:“但那確實是把削鐵如泥的好刀,與傳聞中的佳人斬,不僅名字,就連外形也像得很,躡風一看見便移不開眼睛。我隻好花三百兩買了下來。迴到府裏拿給夫君看了,才聽他說江湖上以前是真的有佳人斬這把刀,煉刀的那個世家也確實是被一夜滅了門,自那以後佳人斬就沒了蹤影,如今竟然被我母子倆在街市上偶然買迴正品,也可能真的是因為躡風他從小愛刀,得了上天賞賜吧。”


    一邊說著,秦九一邊慈愛地看向身旁的柳躡風。柳躡風上身巋然不動,故作不以為意,腿卻在桌子底下抖個不停。


    趙無安覺得有趣,關切道:“如此說來,後來這佳人斬,還是失蹤了?”


    秦九無奈地點點頭,道:“風兒的寶物庫是有鎖的,鑰匙也都在自家人手裏,那佳人斬就放在寶庫裏頭,單獨辟了一間小室出來。沒想到不過幾日功夫,躡風再去看時,小室裏頭的刀架上,竟然空空如也。”


    趙無安以手輕捏劍匣背繩。


    一旁一直側耳聆聽的小道姑終於還是憋不住,粉拳輕敲在桌上,神色嚴肅道:“我覺得有可能是家賊!”


    柳躡風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這個忽然發言的小姑娘,原本百無聊賴的眼神一下子明亮起來,不吝說是如狼似虎。塗彌嚇得小臉煞白,往後一縮,不自覺向趙無安靠了過來。


    秦九愣愣道:“寶庫的鑰匙,除了風兒自己有一把貼身攜帶之外,在總庫房裏頭還有一把。那裏放著整個山莊所有鑰匙,至少在發現寶刀失竊那一天,連我和風兒在內,隻有三個人進過總庫房。是否曾有其他大盜潛入山莊,就不得而知了。”


    趙無安撓頭道:“這還真是困難。”


    柳躡風一直死死盯著塗彌,拚命地咽著口水。眼看塗彌嚇得像隻受驚的小白兔,趙無安無奈往前擋了擋,問道:“柳少爺,我家的小道姑有什麽不對嗎?”


    “沒有不對,是太對了!”柳躡風打蛇隨棍上地豎起食指,“她背後那把劍,好細,好長,好漂亮!是什麽來頭?一定是名劍吧?”


    原來他看的是劍啊。


    誤會了柳躡風的小道姑長舒一口氣,剛要興致勃勃地介紹自己背後這把長劍的來曆,趙無安就不動聲色地搶白道:“普通的鐵劍而已,沒什麽來曆。”


    柳躡風臉失望之色顯而易見。


    秦九行禮道:“如果趙居士有意查案,奴家這就迴府上,請人派車來接。”


    雖然也不抗拒走路,但自然是有車最好。趙無安點點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濕漉漉的白衣,苦笑著叮囑道:“如果貴府能有件幹燥衣裳,那是最好不過了。事先說好,要是找不到刀,我不要錢,但你不能不讓我走啊。”


    案子先放一邊,甩幹淨自己身上的擔子比較要緊。


    秦九會意地點點頭,俯身道:“自然。”


    她嫋嫋站起身子,旁邊的柳躡風湊過來,顯然還想再說些什麽,被內柔外厲的婦人不由分說,揪離了客棧。


    從頭至尾,代樓桑榆都聽得懵懵懂懂,也一言不發,頭一點一點,幾乎要睡著了。


    眼看柳家母子離去,塗彌頗不服氣地把背上清冷長劍遞到趙無安眼前,道:“你好好看看,這可是我師尊當年打契丹人時用的劍,絕對是當世名劍!你不認識也就算了,憑什麽搶我的話?”


    趙無安看也沒看那長劍一眼,隻是悠悠道:“柳家少爺喜歡收集刀劍,你又不是沒聽他娘說。讓他打上你這寶劍的主意,我看你也別迴去見你師尊了。”


    塗彌鬱悶地抿了抿嘴,氣勢一下子弱了下來,仍舊不服氣地小聲道:“可你又不知道這把劍有多厲害……”


    “我怎會不知?”窗外雨勢已去,天際放晴,趙無安已然掛起匣子向外走去,“劍氣三千斬情絲,黃沙立地成道宗。那個女人的故事,我可是聽過無數遍了。”


    洛劍七一生孤僻,能稱得上朋友的,兩隻手數得過來。薑入海算一個,解暉算一個,昆侖道宗嚴道活,當然也算一個。洛劍七這些朋友的故事,他自己都未必記得,但他的女兒,因躲避造葉追殺而被迫改去洛姓的林芸,對於這些豪俠的故事,可謂是爛熟於胸。教授趙無安劍法的那段枯燥歲月裏,也正是這些故事,點綴了她和趙無安、聞川瑜的單調生活。


    嚴道活一生為尋道而活,三出紅塵,三入紅塵,蜀中斬魔、華山論劍、大鬧齊雲莊,這個女人的傳奇一生,可說與洛劍七不相上下。


    而她最後一次在紅塵中出手,則是受解暉所托,在飛狐城外,為身後萬戶百姓擋下那南來千騎。


    當時,昆侖道姑一襲道袍隨風鼓起,她手持清冷長劍,遙遙臨風而立,一人麵對唿嘯而來的數千契丹鐵騎,全無半點懼色。


    她如是說。


    “我以劍氣三千斬情絲,自此不問紅塵事。我欲此刻立地成道宗,黃沙鋪麵亦難擋。”


    誰家青牛牧笛聲,雪落昆侖練劍坪。


    如信手恣意勾畫山水般,洋洋灑灑一劍刺出。


    一劍斷去一千六百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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