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筆。


    張莫閑出手就是殺招,向趙無安靈台穴點來。


    他學武於何人,那真是想都不用想。當今世上,一二品合計起來,用一手判官筆的,那也隻有鬼手書聖呂全文一人罷了。


    趙無安僅僅馭出一柄蘇幕遮,握於手中迎敵。七劍之中,除去主劍洛神賦外,蘇幕遮是六把副劍當中最長的一柄,已與尋常長劍沒有太大差別。趙無安以蘇幕遮擋開張莫閑數次殺招,在武械長度上並未占到太大便宜,本應狼狽應對,卻躲得勝似閑庭信步。


    “你殺不了我。鬼手書聖或許能,可你才得了他幾分真傳?”趙無安淡淡問。


    張莫閑咬牙切齒道:“那我也不能死在這裏!”


    “這都多少年了,我覺得我不欠你什麽。”趙無安淡淡揮劍。


    忽然有雨灑下,滴落到劍鋒之上,蘇幕遮劍光流轉。


    趙無安一劍削去張莫閑手中毛筆。筆從中段斷裂,失了毫尖,隻留一小段尖銳木杆。


    沒了武器的張莫閑愣在原地,與趙無安不過咫尺之隔。趙無安的劍放在了張莫閑肩頭,眼睛冷冷注視。


    瓢潑大雨灑下,將二人一瞬間淋了個透徹。


    極突兀地,張莫閑抽泣起來,臉上濕淋淋一片,分不清雨水和淚水。趙無安眼底隱約浮現出沉痛神色。


    “我真是喪盡天良。”張莫閑輕輕道,“就算現在被你一劍殺了,也不算什麽。”


    “沒錯,你不但喪盡天良,你還卑鄙無恥、兩麵三刀、人麵獸心。”趙無安連珠炮般報出一串貶義詞。張莫閑臉色灰暗地聽著。


    趙無安有懷念之色。


    在皇宮中初見張莫閑,趙無安就驚訝世間竟然有與自己如此相似之人。雖然那時二人隻是有七八分相像,但是日久天長的模仿,不知不覺間,言談甚至外貌,都越來越像,簡直分不出差別。


    後來張莫閑被剝奪戶籍,趕出造葉,失去親人、住所和所有財產,孓然一身在兩朝邊境遊蕩。趙無安對張莫閑,也是心懷愧疚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因為他被認可了,被傳授了洛神劍法,張莫閑才失去了繼續在皇宮中住下去的資格的。


    也就是說,張莫閑的失敗,是趙無安一手造就的。


    所以後來趙無安也就默認了張莫閑頂著他的名字招搖撞騙,偶爾遇到上門討債的,趙無安也能苦笑著幫他償清債務,就當是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直到後來趙無安也護著林大娘離開造葉,在大宋闖蕩時,在不少地方聽說了自己的名字,才覺得有些苦惱。


    趙無安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這麽多年來,你走到哪裏都報上我的名字,沒有被人追殺嗎?”


    張莫閑聞言愣了愣,迴答道:“一開始是有的,躲過了幾個,就不再有人出手了。”


    迴想起初入大宋時他身側那幾乎密不透風的情報網和下手總是讓人猝不及防的刺客團體,趙無安沒來由地覺得張莫閑簡直是幸運極了。看來那些人的確是衝著自己背上的洛神劍匣而來,同樣是自稱趙無安的張莫閑,隻是因為沒背匣子,就躲過了無數刺殺。


    趙無安淡淡道:“你負了小道姑。”


    “我這些年來負過的女子還很多,卻沒有一個像她這樣苦等我這麽久的。”張莫閑臉色灰暗,人之將死顧不得許多,他也沒有多想,就把心中想法盡數說了出來,“我曾經迴到過我去過的那些地方,曾經與我調笑的姑娘們,如今照樣在與別人花前月下。我不敢迴昆侖,塗彌那師尊厲害的很,隻要我踏上山道,她在大殿中就能立刻察覺。就算我帶走了塗彌,我也養不起她,她跟著我隻有吃苦。在山上,她反而能過的好一些,昆侖山不缺錢。”


    趙無安一言不發,蘇幕遮驟然深入張莫閑脖頸幾許,張莫閑悶哼一聲,額尖冷汗滴落,脖子上有鮮紅血跡滲出。


    “這算什麽話。”趙無安皮笑肉不笑。


    張莫閑長歎一聲,閉上眼睛:“殺吧。”


    “我說過不殺你,畢竟殺人償命。”趙無安哼哼道,“先斷手斷足,而後,在剜鼻拔舌戳目斷發當中選一個吧。”


    張莫閑眼底迸濺恨意:“你還不如殺了我!”


    趙無安了然一笑:“我是個居士,我不殺人。”


    不殺人這種話當然也就隨便說說,薑彩衣死的時候他也沒手下留情。不過趙無安也確實沒打算要張莫閑的命。無論是否利用他,張莫閑活著對趙無安而言都有利無害,至少是個吸引刺客的活寶貝。雖然一時半會趙無安還不一定用得到張莫閑,但他活著,就已經是一枚關鍵的棋子。


    顯然是猜到了趙無安打的算盤,張莫閑臉色慘白若死,忽然眼底有最後一道微弱靈光閃動,掙紮片刻,猛然提起手中斷去一截的毛筆,就以鋒利一端朝自己脖子刺去。


    還沒超過肩膀,毛筆就被趙無安以蘇幕遮從中劈開,削為兩段,順便斬下了張莫閑一根手指。


    “你不必死。”趙無安涼涼道。


    正在張莫閑因斷指痛楚而齜牙咧嘴時,趙無安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趙居士!”


    趙無安麵不改色,一抬腿放倒張莫閑,才迴過頭。


    大雨滂沱中,一個中年婦人秀眉緊鎖,撐傘望著雨中對峙的二人,看了看趙無安,又看了看躺倒在地的張莫閑,愣了一愣,才問道:“哪個是趙居士?”


    趙無安揚起手:“我是。”


    婦人揉了揉緊鎖的眉,打量了趙無安片晌,見他身上是件新繡的緇衣,這才微微放下心來,歎道:“二位還真是相像。奴家前幾日聽聞那個破了好幾件大案的居士趙無安來了揚州,穿得是一襲青衣,險些認錯了人。”


    躺在地上的張莫閑啞著嗓子道:“在下叫張莫閑,不是趙無安。”


    他自知有幸撿迴了一條命,趕緊在趙無安麵前辯白身份,以示再無冒充他的心思。趙無安冷哼一聲,收劍迴匣,不動聲色地離開。


    雨珠滾落劍匣,有如琵琶錚錚。


    撐傘的婦人叫道:“趙居士留步!久聞趙居士是神斷,清笛鄉兇案、杭州洛神案,皆是有了趙居士的幫助才得以水落石出,奴家鬥膽,請趙居士為我柳葉山莊破案!如能尋迴遺失的寶刀佳人斬,我莊定有重酬!”


    趙無安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埋頭算計了一下。清笛鄉那次是無意,先不談,在杭州的時候沒能好好宰胡不喜一頓,到現在吃喝住都是蹭的塗彌,他也挺過意不去。就算代樓桑榆沒多久就要走了,他一個人步行迴久達寺,路上開銷也不少,而且沒了代樓桑榆,也相當於沒了來錢的路子,隻能靠身上緇衣,腆著一張臉去化緣。


    想想就覺得可怕。


    趙無安幹脆利落地問道:“重酬,是多少?”


    顯然沒想到趙無安會這麽幹脆,他這一問,倒是讓婦人愣住了。思考了半響,才施了個萬福,施施然道:“我柳葉山莊家大業大,佳人斬卻是無價之寶。隻要能尋迴,定有重金酬謝。”


    “重金是多少?”趙無安不動聲色地不依不撓。


    婦人的眼睛張了張,臉上漸漸浮現出惱怒之色,閉目妥協道:“八百兩。”


    “行,走吧。”趙無安點點頭,背起劍匣就走。直到他與婦人擦肩而過,婦人才愣愣看著尚自癱坐在大雨中的張莫閑,疑惑道:“那位公子……”


    “別管他。”趙無安頭也不迴。


    他在大雨滂沱之中徑自走向城門,一身白衣被雨淋得透徹,大風自城頭而來,居高臨下地意圖掀起趙無安的長發,此刻黑發打卷,濕答答匍匐在肩頭,僅有幾根發絲任風撫弄。


    婦人快步趕上趙無安,將手中油紙傘遮到趙無安頭頂。趙無安惶惑地迴頭,見婦人半邊身子都已暴露在雨中,微笑著將紙傘推了迴去,和善道:“我還有些事情要做。案子的事,過會直接來鴻圖酒樓找我好了。”


    婦人懵了片刻,這才確定趙無安是真心答應破案,心裏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對著趙無安深深一拜。


    趙無安掛匣而去。


    城外寂寥,倒不覺得雨勢嚇人,入了城內,見四麵都是躲雨的人潮,從橋上巷陌中紛紛一擁躲到簷下,抬眼望雨珠擊打在簷頭,濺起一連串水花。趙無安才覺得剛才應該直接問那婦人借把傘。


    把劍匣護在懷裏,趙無安健步跑向了之前代樓桑榆和塗彌所在的酒樓。憑著記憶跨過幾座長橋,仰頭能看到鴻圖酒樓那雕成神雀衝天製式的屋頂,趙無安就知道自己沒記錯路。


    代樓桑榆撐著下巴蹲在酒樓門口,出神地望著屋簷上垂下的一條條雨線,趙無安走到麵前了都沒發覺。他向裏看去,見到小道姑塗彌側對他坐在桌旁,也徑自撐著劍出神。


    趙無安伸手在代樓桑榆麵前揮了揮:“我迴來了。”


    代樓桑榆迴過神,一時麵色雀躍起來。


    他領著代樓桑榆走進門,在塗彌麵前坐下來,也不顧自己全身濕透,自顧自酌了盞熱茶,淺啜一口,對塗彌笑道:“八月秋雨,來得還真是猝不及防。”


    小道姑怔怔出神,沒理會他在說什麽。


    趙無安無奈,也不管塗彌究竟是否在聽,懶懶道:“從杭州到揚州,一路也花了你不少錢,既然現在你已經知道我並非你要找的人,這筆錢,我會還給你的。但可能需要些時日,我要去揚州附近一個叫柳葉山莊的地方,找一把刀。”


    塗彌忽然道:“我不要你還錢。”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趙無安緩緩道,“我也不喜歡欠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錢。”


    塗彌臉上現出憤憤之色,弱弱地瞥了趙無安一眼,又飛快挪開視線。


    趙無安淺笑斟茶。


    他與塗彌打交道並不多,不過總覺得,塗彌現在這樣的神色,才像當年那個昆侖山上的負劍小仙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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