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裝成兇手頂罪的丈夫還活著,倒是被一並抓來的真兇婦人死在了獄中。趙無安和代樓桑榆趕到時,胡不喜已經站在牢門口,抓耳撓腮。牢獄裏傳來聲嘶力竭的哭喊聲。


    見趙無安來了,獄卒們都禮貌地讓出一條路,趙無安與胡不喜對視一眼,走了進去。婦人的屍體仍舊倒在牢門後,她的丈夫則雙手緊緊抓著欄杆,大聲嚎哭。


    “咬舌自盡,我覺得是畏罪自殺了,就把她丈夫給放了。”胡不喜指了指那個跪在牢門前泣不成聲的男人,“被老婆害成這樣,還挺癡心。這種人,老胡我還真沒怎麽見過。”


    “對付這種人不是你最擅長的嗎?”趙無安道,“反正,我還沒見過比你更沒節操的人。”


    “話不能這麽說啊,喬溪就在後院呢,聽見了怎麽辦。”胡不喜叉著腰一本正經,剛說完,就走上前去,不輕不重踹了那個男人一腳,“讓開讓開,兩浙總捕頭要查案了,光天化日在這哭哭啼啼個什麽勁,你再不走,我把你關迴去了啊。”


    男子在臉上抹淚道:“隻求能與娘子葬在一處!”


    “葬你個頭。”胡不喜沒什麽耐性,胡刀刀柄一下子敲在男子後腦上,力道掌握的恰到好處,本就哭暈了的男子被一下子敲昏,由兩個獄卒拖著丟到了門外。


    趙無安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等昏迷的男子被抬走,才走上前去。一個獄卒打開了牢門,趙無安走了進去,四下環顧。


    牢房很普通,一丈見方的地方,頭頂開了扇透光的氣窗,地上堆滿稻草,角落裏一塊稍微厚實些,蓋著一塊棉布,是囚犯睡覺的地方。婦人就倒在牢門欄杆旁邊,麵容扭曲,口中溢出鮮血,令人不寒而栗。


    趙無安走上前,毫不客氣地掰開屍體的嘴,並無什麽異物掉落出來,隻有一片血肉模糊。


    “不應該是這種時候咬舌自盡。”趙無安道,“她如果真有這個膽子,就應該在昨晚便咬舌自盡而亡。”


    胡不喜用手撐著牢門的欄杆,不以為然道:“但是舌頭都已經被咬爛了吧?不然的話,應該吐出來才是。牙關咬合得這麽緊,一看便是咬舌而亡。”


    “錯了。”趙無安淡淡一笑,“舌根斷裂之後,進入氣管,可能會導致窒息而亡,但這個過程裏,牙關必然是開著的,而且死亡的可能性很低。不信你自己咬舌試試看?”


    胡不喜縮縮脖子:“信信信,老大說的話,哪有不信的道理。”


    趙無安站起身:“所以是他殺。”


    這次,不僅是胡不喜,所有獄卒都發出了驚訝的聲音:“哈?”


    胡不喜為人直爽,屬下也少有藏藏掖掖之輩,獄頭當即與趙無安肅穆道:“這兩個犯人,我都聽了總捕頭的話嚴加看管,近來人手也充裕,四撥倒班的弟兄,可說是一眼都沒放開過。外頭也有人巡視,休說是個大活人,便是隻蒼蠅,恐怕這過去幾個時辰裏,也沒能從這窗戶裏飛進來。”


    的確。牢門並非毫無漏洞的密室,但是前有獄卒後有守衛,即使是從窗戶進入殺人,也絕對會被發現。


    “那麽隻有可能是下毒。”


    胡不喜點頭道:“行,那我這就去命令仵作準備,黃昏之前,結果就能出來。”


    說完,雷厲風行的胡不喜便想轉身出門,前半隻腳踏出牢門,他便聽見趙無安歎了口氣:“這是第七個了。”


    胡不喜一愣。


    “鄭榕身上並未攜帶任何東西而死,但是他的銅鏡在這婦人手裏。我昨晚的判斷,出錯了。”趙無安迴過頭來,“施煥的信物,不是酒盅,也不是銅鏡。銅鏡是鄭榕的信物,代表這個婦人便是下一個死者。在這一係列死者裏,每個人都有與後一個人關聯密切的物件,但是從施煥到鄭榕,這一環,斷了。”


    這缺失的一環,很有可能便是整個案件中最為關鍵的部分。


    關鍵就是,施煥的信物,到底是什麽?


    “會不會是一種儀式?”受到趙無安的啟發,胡不喜也忽然提出一種可能性來,“他們之間的聯係,這樣的暗示性,太明顯了一些。我覺得,很有可能是後一個人殺掉前一個,取走他的信物,然後再被下一個人殺死。”


    胡不喜的猜想很有道理。無論如何,這種殺人取信物的方式都太過詭異,而殺害鄭榕的兇手,極有可能就是這個死在這裏的叫做江新竹的婦人。如此一環一環向前推,施煥之死,居住在孤山上的鄭榕也有莫大的嫌疑,郭峰作為拳師,也有足夠的力氣把龐海搬下堤壩,施煥是個文弱書生,但一塊石頭,稍費力氣總還是舉得起來的,對一個毫無戒心的小和尚當頭砸下去,似乎也不是太困難。


    “有兩個地方無法解釋。第一,在事件發生之後,明明官府並未大範圍告知百姓,他們卻不約而同產生了前往杭州的意願。”趙無安道,“第二點,雖然鄭榕與江新竹的嫌疑非常明顯,但是鄧磊與郭峰,似乎並沒有作案的時間。”


    趙無安指出來的兩個地方都非常切中要害,胡不喜一時也陷入了沉思。獄卒們見兩個人就這麽站在牢房裏頭討論案情,一時間站著也不是,走也不是,隻好麵麵相覷。


    突然,胡不喜一拍腦袋,趙無安略懷好奇地看過去,卻見胡不喜理了理衣服一本正經道:“我該給喬溪抓藥去了。我就不信,我這麽百折不撓,她還能趕跑我。”


    趙無安無奈道:“欺負她不願迴孤山,反倒把她扣留在府衙了?話說迴來,你還真從善如流,就認可了喬溪此人。”


    胡不喜咧嘴道:“名字不過就是個稱唿罷了。你覺得是,桑榆也覺得長得像,那就沒問題。既然她說她叫喬溪,那老胡我就背個誓,不娶那幺蛾子賀闌珊了,娶這個活生生的喬溪唄。”


    他說得滿麵春風。


    趙無安麵色微動,不忍指出胡不喜藏在暗處,那顫抖著握刀的手。胡不喜手中的胡刀,在他記憶裏,可還從來沒有抖過。


    “那我就祝你馬到成功。”趙無安雙手合十。


    “謝謝老大。”胡不喜嘿嘿一笑,屁顛屁顛跑出門買藥去了。趙無安迴頭看了眼江新竹的屍體,對獄頭道:“喊仵作,把屍體驗了。出了結果,就送到胡捕頭的公堂。”


    獄頭應了聲是,趙無安也緩緩走出地牢。外頭陽光正好,照得人有些微熱,趙無安卻覺得鬆了口氣。一直待在壓抑的地方,他心頭也頗有些沉重。


    江南路遭遇追殺,兩浙路則風起雲湧,接連有人死去,而這一切背後,則隱隱浮現出大宋與造葉國之間的十年苦戰的影子。


    趙無安覺得繼續調查下去,很可能就會牽動些了不得的大人物,但越接近真相,他也就越激動,每一次都是如此。盡管這些死者的背後可能是兩個國度的明爭暗鬥,趙無安仍不懼不畏,悍然前行。


    才在府衙之中走了沒幾步,迎麵忽然撲來一股莫大殺氣。


    趙無安很久沒感受到過如此強烈的氣勢,顯然來者實力不低。長長青磚道路盡頭,頭戴束發冠,橫插一根紫金簪的玄衣男子飄搖而來,步履緩慢,移速卻驚人。眨眼之間,二人之間距離幾乎就縮短了三十步。


    小路直通向杭州府衙側門,足足二百步,中無岔路,兩側都是青瓦白牆,刷上淺淡紅漆,以示為公家之地。


    對方敵友不明,趙無安遙遙喊話:“私闖公家地盤,你是何方遊勇?”


    男子忽然講了個冷笑話:“不會遊泳。”


    趙無安無語。他靠著冷笑話噎人這麽多年,總算也被別人給噎了一迴。


    二人距離縮短到二十步,男子忽然加速。深知來者不善的趙無安不敢再多言語,腳蹬地麵,一瞬間反向倒退拉開距離,采桑子與菩薩蠻馭出劍匣。


    六柄飛劍之中,隻有這兩把劍最為殺意淩人,對抗男子全身凜然殺意,最是合適不過。


    馭劍出匣,趙無安臉色明顯灰暗幾分。馭劍之術從來就不是容易的伎倆,趙無安勤懇砥礪到如今,也最多隻能支撐起五把飛劍同時出鞘。


    馭出采桑子與菩薩蠻,才是最合適的對敵方法。


    男子飛速接近,赤手空拳,但是身後背著一把大劍。趙無安的倒退明顯比不過他前進的速度,離小路入口的開闊地還有七十步的時候,已然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


    兩柄飛劍一前一後在男子麵前劃過,算是短暫阻止了他的前進。不過趙無安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男子伸出兩根手指在背後一震,一道青光便滑出劍鞘。


    伸手握住大劍,趙無安頓時又落入了男子的攻擊範圍,巨劍橫掃,劍風撕開一片空氣,散發出焦灼氣息。


    趙無安心念一動。這把劍,他以前並未親眼見過,但是就在不久前,還曾看到過它的描述。


    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寬約一掌半,長四尺七寸,鑄此劍者曾官至三品封疆大吏,雖是文官,卻胸有壯誌豪情,造一巨劍,以彰己身之勇猛無前、為國盡忠之心。


    是名酌歡。


    趙無安連退三步,又出一柄虞美人,懸於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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