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過初冬,宅子裏的幾棵花木也凋零了大半,看上去稀稀落落的,好不蕭瑟,她來到一棵槐樹前,這棵老樹也不知道在這土地上站了多久,應該是在蓋宅子之前,或者更之前就在這兒了,枝?上光禿禿的,人站在下麵透著枝椏的縫隙往上看,可以看見一輪大到不象話的圓月,感覺人也被那清亮的銀輝不真實的包裹在其中,整個人虛無縹渺,一點都不真實。


    四周很靜,隻有風刮過時響起不明的窸窣聲。


    每次在這裏站一站,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總能慢慢清晰,然後便能理出頭緒來。


    她的長發未束,如烏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間,上揚的頸子露出一小節雪白,蹲在牆頭某處的人有一瞬間看得幾乎傻了過去。


    先說好,他呢,隻是“不小心”經過這裏,萬萬沒想到真的會見到她……得了,他哪是不小心,根本是下意識,因為想看看她就來了,能見著,是意料之外的事。


    風吹亂的瀏海,他滿足的眯了眼。


    可是——


    某人的手不自覺掐著樹皮,還滿滿當當的心忽地懸了起來。


    別露出那種表情啊……寂寞惆悵惘然,還有更多他不懂的,會令人不舍的神情,那雙眼彷佛藏了無數的心事,又彷佛埋有無限的傷痛與悲傷,那神情怎麽看都不像她這年齡會有的。


    她有一雙眸裏藏著水澤盈盈的眼,心中擁有強烈感情的人,才會有如此美麗的眼眸,但一直以來,他沒見她開懷的笑過……不,有過那麽一次,當年,她和他困在破廟,最後她的家人趕來,她那欣喜若狂的模樣,那樣無邪無憂的她,她明明是有七情六欲的,現在這樣的她,他要用什麽樣的表情去見她?


    一絲淡淡的別樣滋味滑過心頭。


    他原來隻打算悄悄的來,悄悄的離開的,現在怎麽走開?


    也許是在能讓自己安心的家中,房荇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人蹲在樹影最暗的凹處裏瞧了她半天,直到身體覺得冷了,這才動動手腳,轉身慢慢往迴走。


    迴到自己小院,耳房的小丫頭完全不知道她出去又迴來了,房間裏暖融融的,火盆裏的炭依舊散發著暖意,她脫了外衣和鞋,躺進床裏。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突然有人叩窗。


    她睜眼,推開被子,翻身起床,趿上鞋子,“是誰?”


    外麵靜悄悄的,毫無聲響。


    難道是風聲?


    不會吧,她推開窗,看見了這輩子最華麗壯觀的景象。


    深濃不辨五指的夜色裏,成千上萬的螢火蟲不知道打哪來的,像流星似的在冬夜裏飛舞流竄,明明滅滅,讓人不知道眼睛要往哪裏擱才好,隻見那些螢色的流雪在院子的各處穿梭停留,鋪成如同金色的毯子。


    她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不是夏天,哪來、哪來的螢火蟲?


    蟲子本是畏光的,好些卻往房間裏飛了過來,她緩緩的伸出手掌,人被那些光亮縈繞著,更沒想到一隻螢火蟲居然在她的發際停留了那麽一下子,像一枚別致的發釵,瑩瑩生光。


    她笑了,那一肩蕭瑟,兩眉秋霜的少女,素衣烏發,淺笑悠然的她,在那一瞬間,有種難言的絕豔。


    聞人淩波的心,無聲處,如聽驚雷,又化為春水。


    他早忘了抓那些螢火蟲的辛勞,如果她可以一輩子都這麽對著他笑,他願意用任何東西來換。


    一直待在不遠處的成東青捂著自個兒的嘴,不是錯覺,不是錯覺,公子此時的心情很不錯,他笑得像個孩子,透明又純粹,那純粹和透明,看得他心酸。


    如果被人知道自家主子為了博美人一笑,動用八十一鐵騎去滿山遍野的抓螢火蟲,這和為了博褒姒千金一笑,烽火台燃狼煙的周幽王有什麽差別?


    他又看了一眼,但老實說,他很久沒見過自家主子這麽笑了。


    要是主子能常常這麽笑,抓螢火蟲算什麽,下次要他抓狼,他成東青也不會有第二句話


    房荇在閃燦如星星的熒光裏看見了聞人淩波,他一襲長衣華錦,黑曜石般的眸子光芒逼人,慢慢走到她麵前,隔著窗與她對視。


    這是她沒見過的聞人淩波,英姿明亮逼人眼目,他眼神溫暖和煦的自她身上徐徐拂過,“怎麽不會多加件衣服?”


    朦朧月色下,房荇眼神交錯變換,人心要堅硬,也要挑時候的,這時候的她,沒辦法。


    聞人淩波並沒有催促,彷佛可以靜靜的等待下去,千年萬載的。


    於是她低低的開口,“謝謝,這一切。”


    “我們之間,不用說謝。”看著房荇眼中春花般的笑意,他心中忽然一緊。


    “這個給你。”


    掏出的葫蘆形瓷瓶裏裝的是抹冬天凍裂雪白肌膚的野生雪蛤油。


    “你不要我謝,那我也不說謝,這個我很需要,就收下嘍,不過,我無以迴贈呢。”很貴又少有的東西呢,清澈的眸已彎成深潭。


    “有,你給了。”他在心裏懶懶的笑,她給了,她絲毫不摻雜質的笑靨,夠本了!


    房荇若有所思,眼瞳微縮。


    算了,計較這個做什麽,笑又不值錢,他喜歡就好。


    “夜深了,皇子殿下好走。”她攆人了。


    “我改天再來看你。”


    還來?“殿下身分貴重,勞師動眾的,小女子就當玩笑話了。”


    不想勞師動眾?那也不是不能,反而更簡單。


    聞人淩波一笑而過,走了。


    她攏上窗,將他給的蛤油放在梳妝台上,琴架、繡花繃子、青玉葵花筆洗、針線籮,與普通女子的閨房並無二致,又隨手把燭火滅了。


    這一夜,她睡了一場沒有惡夢、沒有鮮血淋漓的覺。


    飯後,房荇才暗自叫苦連天的被杜氏盯著做繡活,家裏意外的來了客人,而且,一來就是好幾撥。


    最先出現在家院子的是個看起來就很貴氣的貴客,那人除了隨行護衛,上好紫檀木華麗馬車,深紫色錦緞車圍,看了就知道主人身分不凡。


    那男子的模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那麵目誰一看都會覺得心頭劇動,失去說話能力,如葡萄酒般深紅的錦衣,外披烏雲豹氅衣,隨意往他們家院子一站,看他如此隨意,一旁景致全部黯然相形失色。


    他不請自來,房家小廝沒有人敢阻攔,隻能趕緊去請示主母。


    房子越在翰林院還未返家,而曆經鄉試,已然是舉人身分的房時因為所寫的策論受翰林編修大為欣賞,受到鼓舞,他更是孜孜不倦,無論陰晴雨雪除了吃飯,幾乎就是閉門讀書,沒有人敢去打擾他。


    宅子裏依舊是女人當家。


    杜氏擦擦手後攏了下鬢邊的發,怎麽會有這種客人,家務都還沒忙完呢,卻大搖大擺的進門來,要她說,家裏的男人不在的不在,沒空的沒空,直接攆出去就好了。


    她腰係圍裙,正著手解下來,一手掀開簾子,日光白晃晃的從外麵潑進屋裏,那人就站在日光中央,來人高挑精瘦,她端詳了一下,認出了人來。


    光華仍在,卻潛藏如入鞘的刀鋒了。


    他本來是半帶著點輕慢的神色環顧這很普通的宅子,不知怎地一見著杜氏的神情,突然收斂得一滴不剩,靜靜的看著眼前這看似尋常婦人的女子半晌,浮波浩渺的眼神,有一絲碎光飄搖明滅,瞬間消失。


    “想不到我真的來對了。”


    都那麽多年了,沒想到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她來,她那如空蒙山水嫋嫋,如水晶簾外看碧水的模樣,即便她挽著婦人的髻,身穿粗布衣裳,點塵不染的氣質,這些年來,他不曾再見過像她一樣的女子。


    但是那個俗子,竟膽敢讓她過上這樣的生活?


    “薇兒……”


    “這位大人,婦人早已嫁作人婦,這稱唿逾越大人的身分了,請慎言。”杜氏目光深深,表情冷淡,人依舊站在簾子前,一步都不曾向前。


    “薇兒,不要這樣,不管怎麽說我們都是義兄妹,多年不見,不應該是這樣。”那瞬間的懊惱如清風了去無痕跡。


    “首輔大人日理萬機,不知道所為何來?”


    “你先過來好嗎?我好久沒見到你,都好些年了,你都沒有變,不像我,你瞧,我的鬢角都白了。”少年相見時便心生愛慕,那彎橋上,流水潺潺,她漫步上階,綃衣輕絲,身姿婀娜不勝衣,嬌嫩如花瓣的女子,膚光勝雪,比玉還要溫潤,含笑的向他走來,發際的海棠花從此開在他勾心鬥角、踏著血跡往前行進的一生歲月裏,從未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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