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當真是驚世駭俗哪!


    雖知她能言善道,伶牙俐齒,翟於坤卻沒想過,她竟能毫無赧色的侃侃而談,不禁又是一陣暗惱。


    「比較起來,在大街上無緣無故刁難民女的王爺,不是更應該感到羞愧?貴為王爺,胸襟還這般狹小,王爺都不覺得有失身分?再說,如若王爺真這麽輕視茜兒,當初為何還想收茜兒為侍妾?」


    她這是順著他的羞辱,狠狠倒打他一耙。


    翟於坤惱了,幾乎快捏碎了她的手腕,並且騰高另一手,眼見便要掮上她仰高的臉蛋。


    驀地,一隻大掌截住了翟於坤的手,他一愣,撇頭望去,對上一張再熟悉不過的冷肅麵容。


    她微怔,目光幽幽地凝睇著那人,空洞的心口,隱隱發疼。


    「六、六哥?」翟於坤的聲嗓聽來有些慌。


    「身為皇家子弟,公然圍事,為難一個平民百姓,於坤,你幾時變得這般蠻橫?」翟紫桓拉開了翟於坤箝製她手腕的那一臂,目光不曾挪向她。


    「我……」翟於坤麵色憤然,礙於在兄長麵前不得失儀,隻能欲言又止。


    「這事要是傳進了陛下耳裏,你想陛下會怎麽想?」


    「六哥有必要為了 一個賤民,就拿陛下來壓我嗎?!」


    翟於坤可不蠢,他怎麽看都覺得,六哥此番言行,分明是在維護柳茜,可他不明白,假使六哥真在乎柳茜,又怎會將她趕出濬王府?


    「我這是就事論事,不讓你失了皇室子孫的顏麵,你若還是執意如此,那也休怪我將此事上呈。」


    翟於坤明白事情鬧大對自己並無好處。當今皇帝敦厚愛民,對於惡意欺壓百姓的權貴素來采以嚴懲,即便是皇親國戚亦不輕縱。


    所有皇室手足中,陛下最寵信六哥,六哥一言,絕對勝過朝中百官千語。


    倘若六哥有心在陛下麵前參他一本,陛下肯定會狠狠責難他一番。


    思及此,縱有再多不滿與憤惱,翟於坤也隻能隱忍下來。


    「六哥教訓得極是,是我思慮不夠周詳,一時輕狂,忘了自己身分,不該與賤民一般見識。」


    臨走之際,翟於坤冷冷瞟了柳茜一眼,她卻迴以盈盈一笑,他憤而拂袖,領著兩名隨從揚長而去。


    見狀,柳茜收迴染上幾分幽怨的眸光,不願再見傷透她心的那人,急欲轉身離去。


    不料,她的手腕驀然一緊,被輕輕扯動,訝然地別首斜睞,翟紫桓神情陰沉的望著她,薄唇緊抿,似隱忍著怒意。


    她不懂,他不是鐵了心要劃清界線,何必再管她死活?


    「你……」


    「跟我走。」翟紫桓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說地走出熱鬧的龍潭街,留下議論紛紛的群眾與眼巴巴瞪著他倆離去背影的吳桂雪。


    哎,茜兒不是被濬王攆出王府的嗎?瞧濬王那副恨不得吞了茜兒的模樣、方才急欲替她解圍的霸氣,怎麽看都不像是厭惡茜兒呀。


    他拉著她走進一處無人死巷,並下令讓楊青擋在巷口,不讓閑雜人等進入窺聞。


    「你私下見過翟於坤?」他惱怒的問。


    「這是我的事,與你何關?」她冷然以對。


    「為什麽要去招惹翟於坤?你不知道這是替自己找麻煩嗎?」


    「都已經過去了,我不想再提。」


    「你曉不曉得,他現在千方百計要對付你。」看見她一臉毫無所謂的神情,他氣惱的低斥。


    她自嘲一笑:「是嗎?那又如何?我拒絕了他,他忍不下這口氣,自然會處處找我麻煩,這也值得大驚小怪嗎?倒是你,怎麽還有空管別人的閑事?聽說,皇帝已經擬旨要指婚,再過不久,濬王府就要辦喜事了。恭喜你,這次不用再娶一個配不上你的女人。」


    她眼中幽涼的怨懣,令他胸口為之一緊。


    吟恩從來不曾用這樣的眼神凝視他……他真的傷她很重。


    「我隻想問你一句話,簡書堯究竟有沒有背叛郞吟恩?」死死忍下洶湧的淚意,她直直望入他眸心。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我不可能再做迴簡書堯,你也不再是郞吟恩。」


    「我就是想知道。給我答案,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糾纏你,哪怕是路上偶然相逢,我也會躲開,徹徹底底把你忘了。」


    明明這正是他所希望的,可是當他親耳聽見她承諾,他的心如被血淋淋的撕裂。


    簡書堯,你這又是何必?他在心中苦笑暗諷自己。


    「沒有。」不讓胸中滿溢的痛苦顯露半絲半毫,他沉定直睇,口吻堅定。


    「簡書堯沒有背叛過郞吟恩。」她想笑,灼熱的淚意卻湧出眼眶,哽咽低語:「謝謝你……幫郞吟恩保住最後的尊嚴,但是,我要的是事實,不是善意的謊言。」


    她怎麽想,就是覺得他身邊有了別的女人。


    一切其實都是有預兆的。


    他提出離婚前的一個月,她早已察覺出他的某些異狀。


    例如,有幾個晚上,當她夜裏醒來,發現他坐在床邊抽著菸;他菸癮不大,她隻在他心情煩躁時見過他抽菸。


    還有,好幾次吃晚餐時,她發現他皺著眉頭凝視她,眼神陰鬱,似乎有什麽話想對她說,卻又礙於某些原因忍下。


    種種跡象都導向他外遇的可能性。


    「你不相信我?!」他怒問。


    「一個男人都已經瞧不起自己的枕邊人,當然會往外發展。如果沒有第三者,你又為什麽要那麽急著提離婚?」


    她笑著,卻也流著淚,努力想讓自己的口吻聽起來平靜,卻還是哽咽失聲。


    「我沒有!」向來冷靜的他,難得激動起來。


    「就像你說的,我們已經迴不去原來的世界,做不迴原本的自己,你又何必再隱瞞?難道,那個女人是我認識的熟人?」她就是不相信他!


    翟紫桓胸口 一堵,怒火中燒。


    「我再說一次,我沒有別的女人,我沒有背叛你。郎吟恩,並不是每個主動提離婚的男人,都是因為有外遇。」


    「既然你堅持不肯告訴我實情,那我也無話可說了。」抬起手,抹去頰上的淚痕,她勉為其難擠開一絲笑意。「反正,你已經把話說得夠清楚了 ,你不愛我了,你不要我了,雖然很難堪,可是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他低垂著長眸,分放身側的雙手攢緊再攢緊,緊得指節泛白,拳頭輕顫。


    「柳茜的爹娘已經在幫我招婿,再過不久,我就會嫁人,你也會迎娶呂相國的女兒,我們各自婚嫁,誰也不幹涉誰,你也不必再擔心我會死纏不放。」她反覆做著深唿吸,平複激動的情緒。


    「最後,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我保證,這是最後一個,問完之後,走出這條巷子,從今以後,我會當作從來不認識你。」


    「……你問。」他沒抬眼,沉醇的嗓音嘶啞。


    「發生車禍的時候,為什麽你當下第一個反應是抱住我?」


    「因為那是我的錯,我必須保護身旁的人,不管身旁坐的人是誰。」他避重就輕的說,臉上飛掠過一絲不自在。


    「我看得很清楚,是那輛發財車撞過來,會發生車禍根本不是你的錯。」她眸光盈盈,緊瞅著不肯正視她的俊顏。


    「我說了,不管那當下坐在我身旁的人是誰,我都會那樣做。」他的語氣忽然強硬起來,可依然不願與她眸光相對。


    「是嗎?不是因為你還在乎我?也不是因為,你心中還存著一絲絲對我的愛?」


    「……當然不是。」


    「真的?」這一次他沒吭聲,隻是別開眼,默認。


    「書堯,你真的很殘忍……真的。」長睫掩下,她輕笑,笑聲沙啞乾澀,更近似哭泣。


    閉眼,深唿吸,她握緊兩手,轉身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腳步,側著身子斜睞。


    「你知道嗎?當我還是郞吟恩的時候,當你殘忍的向我提出離婚的時候,我多麽希望當下的自己懷了你的孩子,這樣一來,也許看在孩子的份上,你會多考慮一點,也許……你會顧及孩子,繼續忍耐著,跟我一起過生活。」


    她知道,這種傻話說出來,隻會令人覺得自艾自憐,這從來就不是郎吟恩的個性。


    可是,都已經到了最後,走出這條巷子,從此兩人便是陌路人,她想把藏在心底的話都說出來。


    「但是很可惜,郞吟恩運氣太背了,努力了這麽久還是沒能懷孕。」蒼白的秀顏浮上一絲淒楚的笑,她頓了頓,決定賭上最後一把,說:「可是柳茜卻懷了翟紫桓的孩子。」


    聞言,始終靜靜佇立的頎長身軀驀然一震,俊顏難以置信的瞪著她,久久無法言語。


    「我懷孕了。」怕他沒聽明白似的,她又重複一遍。「原本我並不打算告訴你,因為那天本來就是我有心誘惑你,你也說了,你隻是一時耐不住誘惑,才會在我身上發泄,這個孩子自然也與你無關。不過,我想了想,還是應該知會你一聲,畢竟,你才是孩子的父親。」


    「你真的……懷孕了?」


    「如果你是懷疑我說謊,想用懷孕的謊言挽迴什麽,那你大可以放心。」她垂眸,一手輕撫上平坦的腹部,苦澀地說:「我已經死心了,不會再傻到用這種方式逼你或求你,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自己會承擔。既然柳茜的爹娘已經幫我招婿,往後也不用擔心孩子生下來會受欺負,我也不會讓孩子知道,你就是孩子的父親。」


    她要帶著他的孩子嫁給別人……翟紫桓沉痛的閉緊雙眸,這一刻,他開始恨起上天,為什麽不讓他在那場車禍就此死透。


    「我說這些話,也不是要引你自責。夫妻一場,雖然時間不長,但你應該懂我,我不會把心機用在這裏。」


    他當然懂她,正因為懂,所以才心疼她,才會接受她舅媽那個荒謬的建議,由他畫下句點,逼她停止對他的愛,不想讓她繼續忍氣吞聲,受盡屈辱。


    「就這樣……我想說的,全都說完了,就像我剛才說的,走出這條巷子後,往後各走各的,把彼此當作從不相識的陌生人。」


    她低垂著臉蛋,縱然眼眶蓄滿水光,仍是兀自揚起嘴角,逼自己釋然一笑。


    再次提起凝滯的步履,始終挺直的纖細腰背微微打顫,她轉身,唇上笑意在背對他之後立刻斂起。


    淚如雨下。


    模糊的水眸,直直盯著前方,估算起走出巷口的距離。


    這是最後的賭注,她隻能放手一搏。


    是的,懷孕隻是一個謊言。


    隻要他心中還有她,絕對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懷著他的孩子嫁給別人。


    假使他真的不在乎,對她真連一絲感情都不剩,方才她已經把責任歸屬說得清清楚楚,他不可能為了孩子就留她。


    一步,兩步,三步。步履走得極緩,心口卻是震顫得胸腔都泛疼。


    一滴,兩滴,三滴。明明努力揚起嘴角,淚水卻不停湧出。


    就快到了……再差兩步,她便要走出死巷。


    可是走出這條死巷,她的人生卻是轉進了另一條死巷;生命中少了他,她活著又有何意義?不過是一具能唿吸的死軀罷了。


    腳步慢得不能再慢,可終究還是走到了終點,楊青擋在巷口的背影已近在一步之遙。


    再一步,隻要再跨出這一步,她與他,從今以後就隻是兩個陌生人。


    她微微垂首,睨往鞋尖,彷佛必須耗盡全身力氣似的,極為緩慢的邁開腳步,心中已是一片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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