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現今不過三十歲,肌膚保養得如水一般潤澤紅潤,與她們站在一起,若說是姐妹也不為過。


    朱氏年輕守寡,又立誓不會再嫁,祖父總覺得謝家對她有虧欠,不僅將後宅掌家之權交給她,而且讓她們這些晚生後輩對她多示敬重,朱氏若受一點委屈,鬧到祖父那裏,祖父都必為她討迴公道。


    前世,朱氏待她們姐妹二人是真的好,她生病之時,夜間總能見她衣不解帶守在塌前,並隨時給她遞上一杯茶水。


    她對朱氏心存感激,將其視為生母,在候景攻進建康台城之前,原本製定了完美的計劃帶著她一起逃往魏國,卻不曾想,這個一直待她如己出的母親卻狠狠的在她背後捅了一刀。


    那一刀雖不致命,卻讓她元氣大傷。


    她問她為什麽?


    這個女人說出了讓她至死也無法忘記的一番話:


    “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我早就想要你死了,憑什麽你一出生,謝家就要將最好的一切都給你,你不過是個女郎,卻要繼承謝氏下一任郎主之位,所有人都捧著你,愛護你,你們又將我的女兒置於何地?我朱氏是以正妻之身份嫁入謝家的,不是你們謝家的奴仆。


    現在好了,謝家算是完了,候景若稱帝,我父親可是大功臣,我身為功臣之後又怎麽可能會與你們一起做逃亡的難民呢?”


    她父親便是出自吳郡朱氏的朱異,前世便是這個朱異在梁帝耳邊進讒言,才阻止了梁帝一次又一次粉碎候景起兵判亂的計劃。


    禍起蕭牆,南梁傾覆,二十萬百姓慘死賊手,他朱異確實在其中立了大功。


    前世她與朱異在朝堂上鬥得你死我活,卻從不曾懷疑到朱氏身上,在她看來,父母之過,罪不及子女,何況朱氏已是謝家婦。而且朱氏的極擅作偽也曾令她深信不疑。


    便如此刻,朱氏一雙眼中便盛滿了泫然欲泣的慈母關懷,這種溫柔中又透著楚楚可憐的關懷曾讓她在前世用一生去迴報,保護。


    不曾想,她將其視為最親的人,換來的卻是她恨了一輩子的報複。


    “阿陵這是怎麽了?是不認識母親了麽?”


    見謝陵目光瀅瀅隱有恨意,神情十分冷漠,朱氏仿佛凍著了一般收迴手,尷尬的笑道。


    這時的謝含蘊忙解圍道:“哦,母親,阿陵剛從羅浮山歸來,一路周車勞頓,有些倦了,我先帶她去休息片刻,馬上就隨母親去祭祀加禮的家廟,煩請母親且在蘭馨院候女兒片刻,可好?”


    說完,便牽了謝陵的手,率先向烏衣巷中的謝府走去。


    朱氏尷尬的無言以對,臉上已毫不掩飾的露出了不悅之色,還是謝禧在一旁說了句:“嬸母別介意,阿陵許是真的累了。她自小與阿蘊關係極好,就讓她們姐弟二人敘會兒舊吧!”


    朱氏訕笑著朝謝禧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如今住在烏衣巷中的謝氏族人有兩支,一支可追溯到南宋時期的謝莊,而另一支可追溯到同時期的謝靈運,謝陵的祖父謝幾卿便是謝靈運之曾孫,如果再往前追溯,其遠祖便是東晉時期以“淝水之戰”而流芳百世的謝玄,算起來,謝陵便是謝玄的第八世孫。


    前世祖父在病故之前就曾告訴過她一個有關謝家祖上所流傳下來的密秘,這個密秘讓她窮盡一生試圖去改變謝家傾覆的命運,然而最後她還是沒能改變候景亂梁的結局。


    也便是這個密秘,讓陳碩在幫助蕭繹奪得天下之後一直對她們謝家心存忌憚和覬覦。


    這般想著,兩人已經繞過琅琊王氏的府邸,經數座土木的建築,入府門,繞影壁,經穿堂,路過蓮池曲徑,小橋流水,假山亭閣,最終在一牌匾上寫著“慈心堂”的堂前停了下來。


    謝陵自然記得,這慈心堂原是一座佛堂,也便是祖母謝張氏禮佛的地方,時下因梁武帝信佛,開啟了一代佛學之風,便是這江左南梁的土地上,所建的佛堂侍廟就達二千八百四十六座,梁武帝“以佛冶國”,不僅下詔全民奉佛,便連他自己也身體力行,親自到佛堂講經,傳誦佛法。


    謝陵還記得,前世的梁武帝還曾三次出家當過和尚,五十歲之後的他便不再踏足後宮,不近女色,不食葷腥,不聞笙歌燕舞,這樣的一個皇帝,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然而也就是這樣一個過份仁慈的皇帝,才給了候景亂梁的可趁之機吧!


    候景在壽陽起兵,一路攻向建康的途中,作為天子的他曾有數次的機會阻止,然而不管她與那些大臣如何勸誡,這位天子所做出的決策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不僅不誅反賊,反而還自己反省反思是不是自己這個皇帝做得不夠好,最終給反賊送去財帛物資給了敵人充足的軍糧儲備,


    如今想起,仍覺可悲又可笑。


    謝陵曾想,這一切的後果除了奸佞進饞言,蕭家的王爺們爭權奪利袖手旁觀外,是不是還有他所倡導的佛心使然呢?


    “阿陵,你在想什麽?快進去吧!祖父與祖母早在堂中等著了。”


    謝含蘊的一句話將她的思緒打斷。


    謝陵含笑點頭,邁腳踏進慈心堂,剛跨過門檻,就聞一道熟悉又蒼老的聲線傳來:“是阿陵迴來了嗎?”


    謝陵抬頭,就見一身著團花雜裾垂髾服的老太太在兩名婢女的攙扶下快步走了過來,因為欣喜,老人昏黃的眼中還閃爍著淚光,隻是目光渙散,似乎與人對不上焦距,人還未走近,雙手便胡亂的在半空中亂摸了起來。


    是祖母謝張氏。


    謝陵忙迎上去,握住了謝張氏的手:“祖母,阿陵在這裏。”


    謝張氏這才定睛看向謝陵,有些幹瘦的手輕撫上謝陵的臉頰:“是阿陵,是我的阿陵,好孩子,長大了,長得更俊俏了,隻可惜啊……”說著,似想起什麽,又抹起眼淚來。


    祖母謝張氏本出自武將之家,她的父親張敬兒原是南宋一越騎效尉,曾助齊高帝蕭道成鎮壓住了荊州刺史沈攸之的判亂,從而立下大功,成為南齊開國重臣,後蕭道成駕崩後,齊武帝繼位,卻對手握重兵的張敬兒心生忌憚,竟將其誘入宮中,秘密處死。


    因為此事,曾祖父謝超宗也曾一度被齊武帝所猜忌,被人誣告下廷尉,因心憂成疾,一宿發白皓首,後在流徙越州的途中病亡。


    一夜之間,祖母痛失親人,還連累到了謝家,一時悲痛哭傷了眼睛,還落下了病症。


    她的眼睛很不好,往往要離人很近,才能辨認出誰是誰來。


    雖族人皆亡,娘家也無依靠,還好祖父一直待她如初,給了她一生的信任和尊重。


    “來,阿陵,快隨我去見你祖父。”


    謝張氏將謝陵的手緊緊握著,拉著她繞過屏風,行至堂前,謝陵遠遠的就看見一身著大袖衫的人影長身立於堂前,此人正是她的祖父謝幾卿。


    祖父年幼時便享有清辨之名,被稱之為當時神童,隻是一生的仕途多有不順,也許是曾祖父一生的遭遇對他影響頗深,乃致於他對當權者多有評擊不滿,於是幾次罷免賦閑在家,隻專心於玄學經義的研究注解。


    算起來,現在祖父應該也隻是掛了一個侍禦史的閑職,自南宋劉裕稱帝以後,謝家因執掌兵權而遭猜忌,謝混、謝晦相繼死於劉裕之手,之後謝家便不敢再領方鎮兵權,隻做一些毫無實權的清貴顯職,久而久之謝家處於朝堂上的地位也逐漸下降。


    但即便是這樣,以謝家世代的清望,每一個上位的當權者都以能得陳郡謝氏支持為榮。


    這也是陳碩在謀取帝位之前,為什麽一定要得到她們謝家來扶持?


    唯謝氏親授璽授,方可名正言順,更何況那時的她手中還有傳國玉璽。


    “夫主,看,是誰迴來了?”


    謝張氏的一聲喚,讓她倏然驚醒,就見祖父已行至她麵前,祖父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雖兩鬢花白,但麵色紅潤,形貌俊朗,卓而有風度,與謝張氏相比,祖父實在是年輕許多。


    “阿陵,你迴來了。”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她聽出了這語氣中的愧疚和滄然,這讓她想起了祖父初將她送往羅浮山時所說過的一句話:


    “阿陵,你別怪祖父狠心呐,為了打破那則預言,祖父隻能拿你來一試了。”


    其實謝氏有族學,以謝家祖輩們所積累下來的著書財富以及長輩們的言傳身教,謝家的子弟即便不能爭得江左第一,其才學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隻有她謝陵是唯一送往羅浮山跟葛師學道之人。


    “是,祖父,阿陵迴來了。”


    謝陵也迴道,說罷,便曲膝跪下,抬手施禮道:“孫兒見過祖父,願祖父一生安康無憂。”


    “快起來,這孩子,你剛迴來,跪什麽?”謝張氏忙將她拉起,又柔聲問,“累不累,要不要先去休息一會兒?”


    “不礙事,呆會兒,我還要去參加長姐的及笄之禮呢!”


    話說著,堂外便有仆婦進來,稟道:“家主,老夫人,賓客已在祭祀家廟前等候,大娘子的及笄之禮就要開始了,大夫人讓奴來問一句,不知大娘子與家主們何時到?”


    謝幾卿便看了謝含蘊一眼:“阿蘊,你先去吧!我與你祖母隨後就到。”


    “是。祖父。”


    謝含蘊應了一聲後,便福禮帶著那仆婦走了慈心堂,臨走時還看了謝陵一眼。


    這時,謝幾卿又將目光投向了謝陵:“阿陵,你可有什麽話要對祖父說,祖父聽聞你歸途中不順,到底遇見了何事?”


    謝陵忖度了一刻,肅容答道:“阿陵在迴來的路上遇到了臨賀王蕭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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