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陵與王六郎一同到達建康清溪門時,便遇到了數名謝氏族人在城門口等候,為首的正是她的族兄謝禧。


    謝禧並不是她的親兄長,而是族伯謝言揚之子,謝陵雖記為長房嫡長子,但在族中排行隻能算上第五。


    與眾多謝氏子弟一般,謝禧自然也繼承了謝家骨秀清標,風神俊秀的容貌,十八歲的謝禧身上便有一種極其沉穩從容的氣度,既有明月鬆間照的清朗,又有清泉石上流的純澈。


    謝陵記得前世,謝禧便是因為被長樂公主所看中,在武帝的一道聖旨下,與長樂公主結為夫妻,婚後的謝禧對長樂公主極為尊重,夫妻之間也算琴瑟合鳴,可誰曾想到,那個一心想要嫁給她兄長的大嫂最後竟然和她自己的親兄長私通呢?


    而且為了掩蓋自己的醜事,這對兄妹竟然一把火燒了謝禧的府邸,而她這位一生篤信莊老之道無欲無求的兄長便是死在了那場大火中。


    那個放火之人正是蕭正德。


    長樂公主亦是蕭正德的親妹妹。


    謝陵攥緊了拳頭,還在望著謝禧兀自愣神,耳邊卻傳來謝禧的一聲責備中帶著心疼的低斥:“阿陵,你怎麽才迴來?你難道不知你的一時失蹤,會讓整個謝家為之心憂如焚嗎?”


    謝陵立即迴神,向謝禧以及與他一道同來的幾名謝氏子弟施禮:“對不起,阿陵讓各位兄長擔憂了。”


    這時的王六郎走過來,訕笑了一句:“你們也別責怪他,這小子能保住一條性命迴來,便已是萬幸了。”


    謝禧的臉色便是一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長兄,我們迴去再說吧!”謝陵接道。


    謝禧便不再多問,幾人乘上掛著陳郡謝氏族徽的馬車,向著城中駛去,一行珠簾半卷曲格通幽的馬車穿過清溪門後,便走上秦淮河上的朱雀橋,沿途綠柳低垂、無數畫舫樓閣盡收眼底。


    望著畫舫之上那些長袖翩翩的烏衣郎君,街道上的店鋪林立,以及那不時傳來的木屐拖拖與歡聲笑語,謝陵不覺心中一熱,眼中的淚水便落了下來。


    她真的迴來了!


    她眼前的建康城不再是屍骸遍野,血汁飄泊的人間地獄,她的家人還活著,這些無辜的百姓也都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她們或手捧鮮花,或擲著精心繡製的香囊,將一早采摘來的最新鮮的水果扔到他們的馬車上麵。


    她們口中喊著:“是陳郡謝家的郎君,是芝蘭玉樹的謝家郎君,請諸位郎君打開車簾,容我們一觀,隻此一觀,便此生無憾!”


    聽到聲音的謝陵忍不住便揭開了車簾,將頭略微伸了出去,正瞧對上一雙正瞪大眼睛看呆了的小女孩的眼,小女孩看上去也隻有七八歲,手裏捧著一顆未成熟的桃子,紅潤的臉蛋在陽光照射下沁出些許汗珠,看上去煞是可愛。


    謝陵頓覺心中暖暖的,情不自禁便笑了!


    “阿娘,阿娘,你看,那位謝家郎君他對我笑了呢!他笑起來的樣子可真好看。”小女孩拉著一旁婦人的衣襟欣喜的叫道。


    “那還不快將你手中的桃子贈予這位郎君。”婦人細聲細語的說著。


    小女孩點了點頭,忙將那棵桃子裝入錦囊中,使出全身力氣向謝陵擲了過來。


    那桃子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險些墜到地上,這時的謝陵一伸手,竟穩穩的將其接到了手中。


    “謝謝你。”


    謝謝你們對我謝家人的厚愛,謝陵在心中說道,前世是我負了你們,那麽今生今世我絕不會再讓前世的一切重演。


    思及此,謝陵對那小女孩莞爾一笑,小女孩高興得歡唿起來,又向她身邊的婦人要了一棵生桃。


    坐在一旁的王六郎見謝陵笑得一臉璨然,好奇的將頭探出去看,未想還未看清什麽,頭頂上便是一痛,好似有什麽東西狠狠的朝他額頭砸來。


    “是誰砸我?”王六郎大喝了一聲。


    抬眼就見一小女孩十分窘然的立在街道上望著他看,嘴上嘟嚷著似在說對不起。


    王六郎自然不會跟一個小丫頭計較,便刷地一下拉下車簾。


    “你幹什麽?誰讓你把車簾打開的,不知道這東西會砸死人的嗎?”


    他指著謝陵手中的桃子沒好氣的說道,說著,就要去奪謝陵手中的桃子,不料卻讓謝陵閃身躲開了。


    “傾倒建康的王六郎君,請注意你的風度。”謝陵說道。


    王六郎再次被噎得無語。


    馬車很快便過朱雀橋,駛向秦淮河南岸,那裏便是他們祖祖輩輩居住了三百年的家鄉。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看到屋宇連綿、鱗次櫛比的烏衣巷籠罩在橘黃色的夕陽照射下,其間絲竹管樂聲泠泠淌出,隨著秦淮河中潺潺流水流逝,謝陵走下馬車,望著不遠處的紅牆綠瓦、藻井鎖窗,不由得又怔起神來。


    “後麵呢?就這兩句,後麵沒有了?”王六郎走過來打趣道,“你小子這是怎麽了,我記得你從前可是挺愛說話的,在學堂裏辨得那夫子連喝了八杯水還不解渴,十幾個學生都不是你對手,怎麽今日看起來呆愣愣的,是不是這五年來跟葛師學道,道沒學到什麽,倒把人給學傻了。”


    “別胡說,我倒覺得剛才五弟的這句詩挺好的,雖時下流行的是五言宮體詩,可五弟的這七言念起來卻是朗朗上口,朱雀橋對烏衣巷,花草對夕陽,意境深遠,相得益彰,隻是為何為兄聽起來不覺有滄然之感。


    阿陵,可是這些年跟葛師學道,有了何感觸?”謝禧問道。


    謝陵便答道:“我隻是覺得,我們王謝兩家,代代以玄風入仕,一生信莊老,齊生死,等禍福,真的便是對的嗎?


    泆泆白雲,順風而迴。淵淵綠水,盈坎而頹。白雲流水也會因時起落,因勢高低,何況人呢?”


    說罷,她又看向謝禧和王六郎,“我們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可他人卻笑我們王謝兩大族隻守著枯骨為美,不思進取,你們覺得呢?”


    謝禧與王六郎的臉色便是一怔。


    “五弟,你在胡說些什麽!別人說什麽,關我們何事?”另兩名謝氏子弟不禁喝道。


    “不,我倒覺得阿陵所言,甚是有理,值得我們去反思。”


    突地一道女子清悅的聲線傳來。


    謝陵尋聲而望,就見一身著廣袖繡花曲裾深衣的少女正腳步匆匆的向這邊行來,少女不過十五歲,卻生得身姿嫋娜而高挑,烏發蟬鬢,雲髻霧鬟,媚眉青黛,明眸流盼,這般容色便是她見了都有一刻的眩目失神。


    這便是她的長姐謝含蘊,前世長姐十三歲時便在建康流傳出了美名,多少名門子弟想聘其為家婦,然而長姐生性高傲,一心隻想嫁入蕭氏皇族,為謝家提升朝堂上的政冶地位,未料阿姐這樣驕傲的一個人竟落得那般結局。


    “阿陵,你可算迴來了,這幾日阿姐心中好生害怕,生怕你……”


    謝含蘊走過來便將謝陵抱進了懷中,仿佛又迴到了兒時,父親逝去,她將她摟進懷裏狠狠的哭了一迴,之後便告訴她:“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哭泣,以後我們必須將這軟弱藏起來,絕不能讓任何人看見。阿陵,你可記住了?”


    “你以後不再是謝家女兒,而是謝家嫡長子,你不能軟弱,不能懈怠,不能不爭氣,


    身為謝家嫡長子,你就一定要肩負起振興家族的責任。”


    耳畔是少女在她耳邊的淳淳教導,原以為已經遠去了,如今又重現到了眼前。


    謝陵不禁也伸出手來,緊緊的抱住了謝含蘊,以哽咽了許久略有些沙啞的嗓音在她耳邊說道,“阿姐,我記住了,今世今世我絕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了。”


    絕不會了。


    那些企圖傷害你的人,我也絕不會放過。


    擁了片刻之後,謝含蘊才鬆手,仔細的打量向謝陵,含淚笑道:“阿陵長大了,居然長得這般高了,還有男兒般的風姿英爽。”


    “我本來就是一小郎嘛。”謝陵謔笑的迴了一句。


    謝含蘊這才意識到自己差點口誤說出她的女兒身份,連連道了聲:“是。”又似想起什麽,肅容問:“對了,你可是在路上遇到了什麽事情,為何至今才歸?春華呢?”


    謝陵沒有迴答,還是秋實代為答了一句:“春華她……她死了,她被人利用背叛了郎君,讓郎君識破了她的意圖,之後她就讓人給殺了。”


    謝含蘊的臉色霎時一變,瞬間便白了幾分。


    她看向謝陵,神情有些後怕的激動:“我就知道你遲遲未歸必定是遇到了事,到底是何事?”


    謝陵隻道了句:“阿姐,我想見祖父。待見了祖父之後,我會一切容稟,但現下我不想說,尤其這件事情我不想讓繼母朱氏知道。”


    “這是為何?阿陵,你怎可喚母親為朱氏?”謝含蘊脫口輕叱了一句,又問,“為何要避她?”


    麵對謝含蘊質疑的目光注視,謝陵心中苦笑,忖度了片刻,反問:“阿姐,你真覺得她對你好麽?”


    好啊!怎麽就不好了?


    謝含蘊一時竟聽不明白謝陵話中之意,便在這時,一道鶯瀝的聲線傳來道:“我的兒,你可算平安歸來了,這五年來,你辛苦了。”


    謝陵迴頭,就見一頭挽淩虛髻,身披紫金纏枝鑲邊氅衣的婦人在一眾婢子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這個婦人正是她的繼母朱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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