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十一年。


    平王夫婦的第二子降生時,蘇錦正在外麵走鏢。


    幾年前,擎淵與五部的戰事平息,內憂外患塵埃落定。


    擎淵朝廷接連遭受重創,百廢待興。


    長樂帝一舉拔除朝中的毒瘤,由上及下,屍位素餐的官員陸續被撤職,取而代之,選拔了一批批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真才實幹之士。


    為後世吏治清明、政通人和的局麵做足了鋪墊。


    選拔製度嚴謹,投機取巧的事有減無增,沒有找鏢局做生意的官員,鏢局能從運送行賄財物中賺得的銀子自然就少了。


    生意少了,靠鏢局吃飯的人總不能餓著,他們雖無滿腹經綸,但有一身武藝,能憑力氣謀生。


    就算鏢局入不敷出、關門大吉,鏢師們身懷功夫,被請去做教習武術的師父,或者替豪門大戶看家護院,都是一把好手,再不濟,去戲班子也能找到飯碗。


    所謂鐵飯碗,不是在一個地方吃一輩子飯,而是這輩子,到哪裏都有飯吃。


    存活下來的鏢局中,一部分鏢主紛紛順應時勢,帶著手下的弟兄們拋棄老本行,整個鏢局搖身一變,改頭換麵,運氣好些,也能賺個盆滿缽滿。


    剩下的鏢局仍在走鏢,做的也大多是江湖生意和民間生意。


    祁門鏢局是為數不多仍以走鏢為主業的鏢局,不僅沒受到改革的衝擊,還在不斷開設分局,在蕭條之時,名聲大噪。


    蘇震昇年紀大了,無心經營,開始雲遊四方,蘇繁正式接管了鏢門的所有事務。


    久而久之,蘇繁發現,祁門鏢局之所以能在這場浪潮的滌蕩中站穩腳跟,除了祖宗八輩積累的好口碑和老客戶,與擎淵皇室的扶持有很大關係。


    ......


    蘇錦活了大半輩子,心無定所,被遺憾和仇恨淹沒。


    她是赤膽烈血的鐵騎中,英姿颯遝、勇冠三軍的女將,是藏龍臥虎的鏢門裏,見經識經、善賈不求近利的總鏢頭。


    可她終究,未能親手了結此生的血海深仇。


    叛臣瓊保被康王陳扶寧手刃,而康王又在毒害平王後,徹底銷聲匿跡,史書上再也沒有過關於他的隻言片語。


    當日,夏芙蕖為了救人,在五部逗留了一段時間。


    蘇錦放心不下,並未隨大軍迴都,留在兩境的交界處,等夏芙蕖的消息。


    送夏芙蕖迴都城後,蘇錦謝恩,並未接受長樂帝給她的應得賞賜。


    待接迴杜若水母子,在府中小住幾日,蘇錦便迴了祁門,幫蘇繁打理鏢局的事務。


    感念蘇錦對夏府的情義,長樂帝私下裏與陳扶風商量,將部分押運軍火的差事,交給祁門。


    拿錢辦事,雖然是與朝廷做生意,但總歸是鏢局的一條出路,論實力,祁門鏢局也扛得住。蘇錦不想看鏢局敗落,親如一家的鏢師們被打散,才沒有拒絕。


    蘇錦給陳扶風去了封信,信中表達了祁門鏢局對長樂帝的感激之情,必定傾全鏢局之力,確保萬無一失。


    仲夏時節,蒸騰熱氣徐徐北上,翻滾的亂雲暗了幾重,雲身遮山退日,宛如一幅極盡描摹的水墨畫。


    這種天氣走鏢,遇到山林就得快行。


    老天爺變臉是常有的事,前一秒還是晴空萬裏,頃刻間就雷電交加,下起了瓢潑大雨。


    東方天空一陣轟隆隆的悶雷聲響,蘇錦所帶的鏢隊,此時正巧在叢林中穿行。


    蘇錦皺起眉頭,“又要下雨了,快走。”


    鏢隊眾人加快步伐,軲轆碾壓過山嶺的脊梁,塵囂甚上,風塵仆仆的人影漸行漸遠,留下一道道印痕深邃的車轍。


    剛走出山野,豆大的雨點簌簌急落,砸在裝運軍火的鐵箱上。


    鏢師們趕緊扯開油布,嚴嚴實實的蓋住鏢箱。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人淋了雨沒事,這些鏢箱若是進了水,裏麵的東西受潮,也就廢了。


    人心叵測難防,保鏢戒住新開客棧,戒住易主之店。


    可此地荒涼,距他們走鏢常落腳的店麵還有一段路程。


    蘇錦巡視周圍,“先去前麵的驛站,打起精神來,鏢物不能有閃失。”


    一扇扇雨簾自九重天飛流直下,如江流決堤般衝刷著漫山遍野,勢要清洗世間的所有罪惡與不堪。


    將鏢箱放置在幹燥的驛所,鏢師們褪去滴水的蓑衣,掛在窗邊。


    蘇錦站在屋簷下,與他們一起躲雨的,還有個駝背老人。


    他身穿布衣,腳踏草鞋。旁邊放著一個竹簍,裏麵裝的應該是藥草。


    老人抬手向蘇錦作揖,“閣下,老朽想請教,如今在位的,是哪位皇帝啊。”


    蘇錦迴過禮,“長樂帝,是先帝長子。”


    拐杖在地上點了點,老人又問,“聽說到處都在改革,貪官汙吏抓了一批又一批,風聲正緊,行賄攀關係的人懂得收斂,你們走鏢,不賺錢吧。”


    蘇錦目光一緊,麵露防備之色。


    一個鏢師僵硬的笑道,“大伯,您瞅瞅你衣服上的補丁,還有功夫管別人賺不賺錢。再說了,我們做的是正經生意,每一分錢都賺得安心。”


    老人混沌的雙眼旁邊生了笑紋,“你說得也是,這不,老朽去山上采藥草,等做成靈丹妙藥,換點飯錢糊口。”


    看老人一臉正經八百的表情,鏢師忍俊不禁,“大伯,你要做什麽靈丹妙藥?”


    老人眼中閃過一線精光,趴在鏢師耳邊說了幾個字,怕被人聽去似的。


    說完,老人撤開身子,嘴角的笑意還未收盡。


    鏢師一邊眉毛挑起,怔愣片刻,沒等他開口,隻聽老人說:


    “這雨啊,總有停的時候。可桀貪驁詐之人,是抓不完的。”


    老人拿起竹簍,背在身上,柱仗走出驛站。


    鏢師看了眼蘇錦的表情,收迴想要攔住老伯的手。


    蘇錦若有所思的看著前方,那個飽經風霜的佝僂背影,消失在滂沱大雨深處。


    聽雨人避世已久,猶向天涯羈旅客問起廟堂。


    或許世人心中,總有歲月無法消磨的事情,放不下,忘不掉。


    蘇錦看向剛才與老人搭話的鏢師,“那位老人家,剛才跟你說了什麽。”


    鏢師疑惑不解的迴答,“迴鏢頭,他說...要煉製玲瓏丹。”


    蘇錦唇邊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


    現世,已經沒有玲瓏丹了。


    由衷之言拆不穿,藏巧於拙望不斷。


    藥能救命,以何救心。


    ......


    迴到祁門,蘇錦得知平王夫婦的喜訊,簡單收拾過後,把鏢局的事情安排好,便動身去了都城。


    行至都城,正趕上二公子的滿月酒。


    和上次一樣,酒宴在阿鸞的客棧裏辦。


    阿鸞嘴上埋怨著陳扶風,菜沒少訂,錢也沒少賴。等到開席的這天,樣樣還是一如既往的,按照最好的上酒上菜。


    夏芙蕖剛出了月子,再加上她應付不來這種人頭攢動的熱鬧場麵,抱著二公子露了個麵,便和阿鸞一起迴到府裏。


    留鐵公雞陳扶風,帶著小世子陳長雲招唿到座的親友。


    見二公子迴來了,陳宓立即放下手中的信件,用書本蓋住,迎上去,“王嫂,把侄子給我吧,你快坐下歇會兒。”


    陳宓笑盈盈的抱著小侄子,陳長雲剛出生的時候,陳宓才十二歲,陳扶風怕她把自己的寶貝兒子摔著,硬是攔著不讓她抱。這下小二出生了,陳宓總算過了把癮。


    歲月如微風和睦,吹過稚氣麵容,發釵翠頂的珠光落下,濺成一樹碧綠的嫩芽。


    在姐姐哥哥們和長輩們的嗬護下,陳宓長成了如今這般笑語嫣然、鬼靈精怪的南凰公主。


    她身上有阿鸞的影子,是夏芙蕖從前的樣子。


    是蘇錦、陳婧和杜若水沒能有幸成為的模樣。


    阿鸞瞟了眼桌上,看到信紙露出的一角,單手托腮,意味悠長的看著陳宓,“公主啊,這是寫誰給你的信呀。”


    陳宓臉上浮現緋紅之色,不好意思的看了夏芙蕖一眼,“是...是寧安。”


    “誰寫信迴來了?”陳婧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蘇錦在陳婧旁邊,杜若水在兩人身前,牽著陳長雲,她們都喜歡清靜,想必也是惦記著二公子,便來平王府了。


    夏芙蕖和阿鸞起身相迎,嘴角都泛起一抹偷笑,陳扶風現在的表情可想而知。


    見眾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陳宓更小聲的說,“是寧安。”


    蘇錦和杜若水相視一笑,這麽明顯的事,還用多問嗎。


    幾月前,夏寧安奉旨出去練兵,除每半月往將軍府裏寄信報平安外,另有一封信寄到鳳華公主府中,是寫給南凰公主的。


    陳宓剛收到的這封信,夏寧安說任務已經完成,不日就要迴都了。


    夏寧安的字,蘇錦見過,筆鋒不穩重,寫到激動的地方,筆畫顫抖,很像夏青雲十幾歲時寫的草書。


    二公子醒了,立即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陳宓幸運的躲過了追問。


    趁著沒人注意,陳宓悄悄把壓在桌上的信收起來,在袖中放好。


    想起夏寧安離都前說的話,陳宓背對著眾人,笑顏無聲綻開。


    “公主別擔心,若論文韜武略,寧安雖不如父祖們,但自覺沒有辜負姐夫和幾位將軍在我身上花的心血。”


    撓了撓後腦勺,夏寧安壯著膽子小聲補充了一句,“多攢點功業,我才好去求皇上賜婚。”


    不經意處,蘇錦瞥見陳宓眼角的笑意,如一束暖陽照入心間。


    世間有凜冬長夜,也有明月彩雲,有人當初求而不得的事情,今時今日,也算有人在相似的境遇中,得來一迴合圓滿。


    .....


    這天,張管家接陳長雲從學堂迴府,陳長雲纏著陳扶風說,“爹爹,你和娘親好久沒一起練劍了。”


    夏芙蕖把出喜脈的那天,兩人剛比試過劍法,聽完大夫的話,見過不少大風大浪的陳扶風,嚇得臉都白了。


    陳扶風耐心的跟大兒子解釋道,“你娘親身子還沒好利索。”


    “沒事兒。”夏芙蕖嗔怪的看了陳扶風一眼,吩咐寶貝兒子,“雲兒,拿劍來。”


    看著夏芙蕖迎麵走來,陳扶風不自覺的勾起嘴角。


    兩人相識的時候,還沒有陳長雲現在大呢,成親八載,陳扶風隻要看見夏芙蕖,還是移不開眼睛,視線一直黏在夏芙蕖身上。


    陳長雲一手抱著一把劍,遞給夏芙蕖後,又呈到陳扶風麵前,“爹爹,給。”


    陳扶風討饒的看著夏芙蕖,伸手接過。


    十幾個迴合後,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收劍。


    陳扶風上前拉住夏芙蕖的手,夏芙蕖抬手把陳長雲招過來,“雲兒,今天就到這裏吧,你爹爹不能太累,你陪爹爹玩一會兒,娘親去廚房安排晚膳,好不好。”


    在迴廊的拐角處,蘇錦和杜若水將這一幕看在眼裏。


    蘇錦眉頭微皺,“王爺的功力,還沒恢複嗎。”


    兩人不是正兒八經的比試,雖然夏芙蕖不著痕跡的讓著陳扶風,蘇錦還是看出她出招時總是束手束腳的。


    杜若水點點頭,“毒雖解了,卻傷了經脈。”


    每次看陳扶風和夏芙蕖比劍,蘇錦總是不能自已的想念夏青雲。


    若知道這輩子光陰吝嗇,在世間再也尋不到他,早些年,蘇錦或許就留在府裏,而不是到處隨軍打仗了。


    杜若水思量了很久,方開口問道,“妹妹,是不是因為我和我父親,你才不肯迴都城。”


    “與你無關。”蘇錦低頭看向腳下淺草,“至於那個人,就算他替蕖兒祭了台,隻要他還活著,我也會殺了他。”


    杜若水垂下眼簾,“父債女還,若你有心結無法解開,我來替他償。”


    蘇錦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我恨那個人,但這並不是我不想迴來的理由。這世上對我重要的人不在了,你該懂,在夏青雲曾生活過的地方,將軍府也好,戰場也罷,我實在沒有辦法,能忍住不去想他。”


    早在十八年前,蘇錦的心就死了,自此之後,她再也沒有為自己活過。


    隻有行屍走肉般的立於乾坤之間,才不會在想起某個人時,有萬箭攢心之痛。


    也因此冥頑不化,辜負了世間浮嵐霞綺,水木清華。


    ......


    永泰二十三年,鳳華公主陳婧薨落,蘇錦迴都祭拜,此後再未踏入都城一步。


    她一生未嫁,終老於祁門。


    君埋泉下幾十載,吾一生心事,再未有人來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靈力少女漫漫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蕭裏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蕭裏珍並收藏靈力少女漫漫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