獠人,是朝廷對嶺南一帶不服王化之人的蔑稱。


    哪怕是董成林這個曾經給西南蠻族教過書的儒士,也不覺得這種稱唿有什麽問題。


    不知禮,毋寧死。


    他們不服王化,僅僅不把他們當同類,而不是叫他們去死,已經非常仁慈了。


    自建隆二年曹固黃通受命攻伐嶺南,到現在快有十五年了。


    這十五年間,朝廷各項歸化之策陸續施行,隻可惜因為基層官員的問題,那些政策成效沒有預想中那麽大。


    以武緣縣為例。


    武緣重新納入朝廷治下的時候,縣裏在籍人口隻有幾百人,到興國初年也沒突破一千人。與之相對的,武緣縣域內大小獠寨林立,小者百餘人,大者千餘人。


    這些年一邊宣傳說漢話穿漢服習漢俗則為漢人,一邊利用商貿吸引獠人出山入城,總算是讓在籍人口達到兩千人。


    最大的問題在於,這些措施摧毀了武緣縣內林立的小寨,卻使得原本那些千人大寨愈加強盛。


    嶺南兵馬不多,且集中在幾個大城市,武緣這邊隻有縣令護衛二十餘人,人口又隻有兩千,那些村老寨主土皇帝當得好好的,憑什麽要聽你小小縣令的?


    隨著商路通暢,南海各類物產以及糧食運往北邊中原地帶,本地這些獠人為了收攏人心,日複一日聲稱如果不是周人,這些財物都該是他們自己的。


    哪怕因為懾於嶺南兵馬不敢拒絕學習漢家語言禮節,這麽長久教導下來,這些山寨獠人對周人的敵意越來越盛。


    傅與誠在武緣做官,哪怕不知曉其中內情,也知道城外獠人對衙門的抵製態度。


    偏偏上個月,好幾個部落的首領先後來縣城,說是收成不好,希望縣衙能借糧給他們度過這段青黃不接的時間。


    而且,似乎得知了其它部落也到縣城求援的消息,這些首領一個比一個開出的條件更好。


    第一家願意還本付息,第二家就願意聽從驅使;第三家願意繳納糧食充稅,第四家就願意編戶齊民。


    一家這樣,傅與誠還很高興,趕緊聯係州衙,希望運送糧食過來。


    兩家三家,每一家都這樣,傅與誠終於慌了,立刻就想到是不是獠人們串通起來想要劫糧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應對,便寫信把陳衡請了過來。


    在等陳衡抵達的這段時間,州衙已經迴複,願意給出糧食。


    畢竟傅與誠同陳孚有交情,嶺南這邊的將領大都屬於陳係,邕州州衙也樂意給個麵子幫傅與誠創造政績。再說了,治下縣令的政績,難道就不是州衙主貳官的政績了嗎?你好我好的事情,一點糧食而已!


    “正是有此等官員,嶺南之地才一直難平!”


    來到早已安排好的住處,輪到今日掃洗做飯的自去忙活,其餘人等坐在逼仄昏暗的小屋中,一人忿忿不平地開口怒罵。


    立時就有人附和:“幸而如今無事,老師應當速速離開,以免受其牽連。”


    不怪他們這般氣氛,實在是傅與誠做得不地道。


    按道理,發現獠人有異動,首先應該通知上級停止運糧,詢問要如何處置這些獠人。


    他偏不!非要寫信說這邊獠人敵意甚重,歸化困難,希望陳衡能帶一些學生來幫襯一二。


    陳衡來武緣,得知現狀,無論是阻止邕州州衙運糧,還是請求將領派兵支援,都能讓傅與誠脫離困境。


    即便陳衡考慮到身份問題不好直接聯係州衙或者將校,隻要陳衡在武緣且此地獠人有威脅之舉的消息放出去,自有那等希求進步的文武願意來救其於水火。


    那麽問題來了,如果獠人真的準備動兵,知道有這麽一個人跑來武緣縣,會怎麽做?


    陳衡沒有“遭受利用”之後的憤怒,而是有些疑惑:“他若是相信我能調動邕州這邊的文武,為什麽會這麽做來得罪我?他若是不怕得罪我,又怎麽會認為我能幫到他?”


    坐在周圍的幾名學生盡皆默然,一個個皺著眉仔細推敲傅與誠的心思。


    陳衡在問出這個問題之後,沉默一陣,便拋開不想,轉過話頭:“說來我們在愛州時就知曉,有降將丁部領似生不臣之心,楚組長前些日子也來信說容州獠人多尋釁端。此三者是否有關聯?”


    丁部領是前交趾刺史兼禦藩都督丁公著的兒子,在另一條世界線上,丁部領平定吳氏內亂,擔任交州帥自號大勝王。


    而在這裏,吳氏內亂的時候,周軍介入各個擊破,丁部領反抗無果直接投降圖存。


    陳衡的學生們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話題已經換了,互相看看,最年長的一位開口:“老師想說邕州這不是偶然?”


    “哪怕真是偶然,四處有事,也必然會處處關聯。”


    陳衡努力思考該怎麽做,他的學生卻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若是嶺南生亂,我等豈不是可以趁機起事?”


    這個話題一打開,就再也收不住:“老師,我等在武緣沒有根基,不若返迴愛州。”


    “是也!再聯絡同道,無需太多,張羅百餘人便可。”


    “我等尚有些薄財,不說多,百多人兵器還是能湊齊的。”


    “有此百餘人,待兵亂起,便可發動百姓占下一縣一州之地。協助朝廷攻伐反賊,到時老師有定亂安民之功,在這邊鄙化外之地領一州主,自行仁政,可為標杆。”


    “這種想法宛如空中樓閣。”


    陳衡這麽批判著,心中卻在思考可行性。


    他的政治理想涉及政治體製的顛覆性變革,很難從體製內出發更改,所以他才跑來邊疆。


    次日,陳衡也顧不上麵子不麵子的,直接找到傅與誠,說自己考慮一宿,實在想不到解決辦法,隻得去尋知州求援。


    言辭懇切神情真摯,不管傅與誠心裏是不是相信,他表麵上都信了,拉著陳衡的手,說什麽也要留一頓飯。


    趁著到後廚吩咐飯菜的時候,他悄悄派出一個心腹率先出城往西邊州治宣化路上去。


    飯後又拖了一陣,這才依依不舍地將陳衡一行送出城門。


    陳衡等人的交通工具是老驢拉的篷車,幾輛車出了城門還沒走多遠,突然看到一個衣衫破爛狼狽不堪的男子從西邊倉惶跑來。


    那男子見到陳衡一行,立刻高聲喊道:“快去通知明府!獠人劫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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