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波滿腹經綸,說起這些可謂拈手即得,他想也不想,說一首:“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顧昭華擰著眉,“你是嫌這月色不夠清冷,有意說這些惹人難過的。”說完想了想,“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白子波失笑,他說一首兩不相見的,她偏要想一首遍尋得見的,有意逆著她玩,又說一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


    顧昭華迴頭瞪他,“你是故意的!”原想對對詩打發時間,他倒好,說得人心裏都涼了!


    白子波見她眉間現了三分惱意,不由便緩了語氣,“好好,我重說一個便是。”他這迴倒好好想了一遭,低聲道:“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說完忍著笑意問:“這個總行了?”


    顧昭華無趣地揮揮手,“你也隻能說這些了。”


    “怎麽?”白子波不服,“這首都不好?”


    顧昭華瞧他較真的樣子笑道:“不是不好,就是說得不對。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兩情相悅所求自是朝朝暮暮,若隻能一刻相守,那這情還是不動得好。”


    這番論調白子波從未聽過,“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既已兩情相悅,能得一刻相守已是極幸之事,縱然無法廝守終生,也終是無怨無悔。”


    “怎會無怨?”顧昭華反問,“若現在讓你與妻子分離隻憑一縷情絲懷念,你可無怨?”


    白子波啞然,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可聽到這個問題時心中又隱隱有了答案,他十八歲迎娶季氏,至今已有七年,初時自然也是夫妻和美琴瑟和鳴,可現在他們之間又剩下什麽?若現在讓他與季氏分離,他雖不會急著解脫,但也全然沒有非她不可的心思。


    白子波由已思人,想到顧昭華與趙睿和離一事,心中恍然,以為她是心中苦悶所以才聽不得這詩。


    他的表情太過直白,顧昭華笑笑,“不要對詩了,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白子波提起精神,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顧昭華安靜了一會,才緩緩說道:“有一個世族大家的嫡女為了所謂的愛情不顧家人勸阻嫁入一個落魄的侯爵之後,這女子愛她丈夫,待他如珠如寶,她丈夫也對她百般嗬護,兩人如同一對璧人處處得人誇讚。女子生下孩子後,更將全部心神都灌注到了丈夫和孩子身上,朋友和家人被她徹底忽略,她的母親在這期間神誌不清成了瘋子,她的哥哥騎馬受傷變為廢人,她的朋友也全都離她遠去,她自此更加依賴她的丈夫,直到有一天她的丈夫帶迴另一個女人,告訴她,她的母親、哥哥、朋友都是在那個女人的安排下才走到今天,她丈夫由始至終愛的都是那個女人,可為了權勢,不得已才娶了她,最後更用自己病弱的兒子為要脅,要這女子喝下毒酒。”


    白子波聽得眉頭大皺,聽到開頭時他以為顧昭華是在說她自己的故事,可後麵的發展顯然又不是,到最後他被這故事吸引,覺得這男人實在有些過分,就算不喜歡那女子,但娶也娶了,何不就騙她一生?自己心愛之人納為妾室,也算盡享齊人之福,何必又要害她?毀她一生?


    “她死了嗎?”白子波忍不住問。


    顧昭華停頓了很長時間,最後她搖搖頭,“沒有,她沒有死。她詐死之後改頭換麵重新迴到那個男人身邊,將這個男人曾帶給她的,一件一件地還贈迴去,害了他娘、他妹妹,還害了那個陰險的女人,讓她身敗名裂,連死都是解脫。”


    白子波的眉頭擰得更緊,“這女子……真有其人?”


    顧昭華歎了口氣,驟然笑道:“沒有,是我想出來的,故事隻到那女子被毒死,後麵是我加上的。我若是那女子我就不死,我要報仇,讓那些害過我的人永無寧日,這樣,才對得起我曾經錯付的一片真情。”


    白子波怔忡良久,什麽也沒能說出來。


    他竟然在想,若不是這樣,就不是顧昭華了!顧昭華就是該淩厲、就是該炙烈、就是該睚眥必報!從某種程度來說,他也是這樣的人,否則又怎會為了白婉柔而對顧昭華動用那般雷霆手段!


    “你和婉柔……到底有何仇怨?”一番斟酌過後,白子波終於問出這個問題。


    顧昭華極為隨意地答道:“我與她之間,不死不休。”她無畏地迎上白子波極詫的雙眼,“我與她的恩怨說起來十分複雜,隻能說與白家無關,你作為她目前的表哥,幫她對付我無可厚非,不必擔心我有多記恨你,隻要小心出門別被馬踏到、喝水別被嗆到、吃飯別被噎死……”說到最後自己笑出聲來。


    白子波跟著她笑,明明是詛咒他的話,不知為何他也聽得開心,心裏一邊是對那句“不必擔心我有多記恨你”感到放鬆,一邊卻又心神不寧起來,他直覺認定顧昭華並沒有騙他,可他又不願承認這麽久以來他竟然被看起來單純無辜的白婉柔騙了。


    顧昭華說完這話後也不再提這件事,改而問起他的腿傷,白子波試著動了動腿,剛剛他還感覺到疼,現在竟然毫無感覺了!顧昭華也伸手去摸他的腿,因為大氅長度有限,包裹了兩個人後可用長度大大減少,而他的腿無法移動,不能收納到大氅之內,所以摸上冰涼一片,一絲溫度也沒有。


    顧昭華從大氅中鑽出去,撲來的寒風瞬間打透了她身上的披風,她立時哆嗦起來,卻仍拉起白子波身上的貂皮大氅,把他那條斷腿遮蓋得嚴嚴實實。


    白子波察覺她的意圖後伸手來阻,“你做什麽?快點進來!你身上衣服太薄,支撐不了多久。”


    顧昭華好笑地睨著他,“似乎就在不久之前,你還嫌我貼你太近,要將我趕走。”


    白子波臉上發熱,可他就是不願顧昭華此時身陷寒風之中,“情非得已,我亦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顧昭華點點頭,“我心領啦,不過你要是不想白氏雙傑變成白氏獨腿人,就乖乖坐好吧。”


    “可是你……你不是說……不是怕寒麽……”白子波素來以言辭犀利善辯而聞名,此時一句話卻被他說得七零八落。


    顧昭華裹緊身上的披風,“病一場換一條腿,哪個合算?”說完她打了個噴嚏,不停地磨擦著自己的雙臂,對白子波道:“我得去跑一圈,你自己揉揉腿,太長時間沒有知覺就算我們得救了腿也會廢掉。”


    白子波眼見顧昭華跑遠了、越跑越遠,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叫她迴來,可張了嘴,一個“顧”字卡在喉嚨裏怎麽也叫不出來。


    沒過多久顧昭華又跑迴來,凍得渾身都在發抖,白子波趁她經過自己身邊時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展開大氅便將她扯過來,“你進來!”


    顧昭華渾身僵硬,被他拽得一下子撲到他的身上,白子波半擁著她,腦中隻覺“嗡”地一聲再無法運轉,他猛然合攏手臂,將大氅再度罩住二人,同時也緊緊地抱住了她!


    僅僅是傾刻之間,察覺到她的掙紮之意,他馬上鬆了手,卻扶著她,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別胡鬧了,一條命換一條腿,哪個合算?”話語間已帶了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淡淡親昵。


    顧昭華因他這句話放棄了起身的想法,她定定地看著他,直到他不自在地瞥開眼去,她才垂了眼簾,遮住自己的滿眼心思。


    開始的時候她是有些刻意的。毀壞自己名節的人就在眼前,她怎能不恨?可她終究也沒有惡劣到要將白子波凍死的地步,所以她願意與白子波共享一條大氅,同時心裏也另有打算,所以她找話題逗他說話,和他對詩、說那樣的故事,無一不是攻心為上,白子波身受重傷墜落坳底,身邊隻有她這個“仇人”,哪裏再去找比這更好的機會讓他對她改觀?如果她能因此讓白子波改變對她的看法,或許流言風波便不再會是困擾她的問題。


    顧昭華並不是隻會針鋒相對、不懂迂迴技巧的人,一番相處下來,她八分假、兩分真,倒也真讓白子波對她的態度和善起來,但她清楚,眼下白子波正是身體心靈都飽受創傷、最為脆弱的時候,所以才會讓她趁虛而入,待他們逃出生天,她不確定他是否還會記得自己此刻的心情!所以她想,一個健全的白子波是個天大的麻煩,可一個殘缺的白子波卻未必。於是她主動退出大氅,主動為他著想,最終所為的,卻是再迴到這裏,占去他那條腿的最後一分救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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