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雪山是塔杜和紮依娜共同的決定,他們相信白山之神的現身並非毫無緣由,山的另一側一定是神靈希望他們紮根的地方。


    但他們已經走了好幾天,卻始終未抵達山腳,那片群山好像也隨著他們的步伐而移動,與他們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塔杜一度以為那是二人共同產生的幻覺,可那景象又是如此地真實,讓他不由心馳神往。


    越向雪山靠近,周圍的空氣就越來越冷,紮依娜咳嗽的也更加劇烈。塔杜將皮毛全都覆蓋在她身上,擔心她支撐不住那重量,他在她身後將多餘的皮毛用手托舉著。早在之前他就把幾頭獅子的皮全都剝了下來,由於無法縫製,他隻能用石刀大致割出適合穿戴的形狀,然後盡快把血瀝幹。他在想如果部落的人看到他們身披好幾頭獅子的皮毛,一定會瞠目結舌。


    “塔杜,我感覺自己生病了。”紮依娜虛弱的聲音從塔杜身前傳來,她的背影佝僂,不複往日的神采奕奕。“我每唿吸一口就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


    “要不我們先休息一下,你先吃些東西。”


    塔杜停下腳步,隨後紮依娜癱也坐在地上,她的膚色依舊白得發亮,可塔杜卻感覺和以往有所不同,那是一種慘白,幾乎不摻帶任何的血色。


    塔杜將肉幹從口袋裏掏出來,掰下一大塊遞給紮依娜,又把剩餘的肉渣通通倒給小狼崽。他默不作聲地生上火,把水袋放在火上加熱著。紮依娜的身體狀況帶給他巨大的壓力,經曆過一係列生離死別,他總忍不住把情況往最壞的方向考慮。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以你現在這樣的情況根本無法翻越那片山,可把你留在這裏我卻更加擔心。”隔了許久,他呆呆地望著火光說。


    “從我下定決心離開部落去尋找你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和你一起走的打算,不管前路有多坎坷。”紮依娜露出欣慰的笑,“之前並非我真的失去了信仰,隻是和你相比,一切在我眼裏都變得不再那麽重要。”


    “我會盡可能選擇最佳的路線,讓你承受最小的痛苦。”


    “跟隨自己的心,我相信你的每一個選擇,如果說結果不盡如人意,那麽我也相信那是我們最終的宿命。”


    “你把水先喝了,”塔杜將熱好的水袋遞給紮依娜,“過後的路我會背著你走。”


    紮依娜接過水袋,剛咽下一口水便又開始劇烈地咳嗽,她手中的肉幹原封未動,嗓子火燎般的疼痛讓她難以進食。


    “我想把腳烤一下,現在身體感覺好冷。”她對塔杜說。


    塔杜將她抱到火堆旁,然後不停地為她揉搓著雙腳。紮依娜的腳粗糙不堪,長時間的跋涉加上忽冷忽熱讓她的腳麵遍布裂痕,原本潔白的皮膚已經被黃色的厚繭取代。塔杜取出一塊獅子的皮毛,用石刀劃下兩大塊包在紮依娜腳上,又從身邊割斷幾根植物的藤蔓,將皮毛固定好。


    “這樣會感覺好一些,之前都是你為我做衣服,這次我來為你做。”塔杜故作輕鬆地和紮依娜開著玩笑,可他那憂慮的眼神卻出賣了真實情緒。


    “我也為你做一副,越往山上走會越冷。”紮依娜說著艱難欠起身,她掏出穴居部落贈予她的那把石刀,從自己鬥篷上輕輕一劃,一大塊皮毛便脫落下來。她認真比對著塔杜的腳,然後開始細心修繕著。


    塔杜不忍打斷她,隻是輕撫著她那光澤不再的白發。幾隻狼崽再次圍在她身旁撒著嬌,這不禁讓塔杜開始幻想如果他們孩子長大會不會也像這般情景。


    短暫的溫馨過後,他的思緒再次被憂慮取代。那可望不可即的群山橫亙在他眼前,仿佛神靈設下的一道關口,在試探他是否虔誠的同時,也在考驗紮依娜的安危和部落的未來。


    在勸說紮依娜艱難地咽下幾口肉糜後,他們再次向著山腳進發。他們行動遲緩,既是因為體力跟不上,也有一直在上行的緣故,越向前走,地麵的坡度就越大。走了一段距離後他感覺紮依娜再跟不上他的步伐,於是把她背在身上,在狼崽的簇擁下緩慢地邁著步子。


    空氣似乎越來越稀薄,他每喘息一次都感到十分困難,漸漸地他眼前開始泛起金星,望著山頂的那片白色,他又開始產生幻覺。


    他的眼前迅速閃過阿爸、老祭司還有格魯和迪亞拉的模樣,他們神采奕奕,仿佛和多年之前沒有任何變化。他又看到部落欣欣向榮的景象,男人打獵女人耕織,狼群已經融入這個群體,與部落的人和諧共生著。


    他把幻覺當做來自神靈的激勵,腳下不由又充滿了力量。紮依娜似乎也發現了他的變化,她把手輕輕伸入塔杜的胸膛,撫摸著他的胸肌,然後停留在那塊她為他打造的配飾上。她把配飾緊緊按在塔杜胸前,向塔杜傳遞著誓死也要在一起的決心。


    步入高原後,一些前所未見的生物也開始慢慢出現,但羚羊和巨貘大都沒什麽攻擊性,零星的高原狼和雪豹體型不大,也對他們二人沒什麽興致。可在第一次見到猛獁象時,塔杜被眼前的這種龐然大物深深震懾。猛獁象那巨大的象牙讓他一度錯把它當成食肉的猛獸,可在看到它們依靠樹皮和矮灌木為食時,他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他們又走了有一天一夜,終於在一個晴朗的午後,塔杜發現山脈上的紋落開始清晰可見。周圍的草木已經有凋零的趨勢,大部分植物外表覆蓋著一層冰霜,這和部落曾經的冬天別無二致。


    生火在此地變得更加困難,氧氣稀薄加上風向飄忽不定,這讓塔杜費了很長時間才燃燒起一小簇幹柴,在讓紮依娜暖了暖手腳後,那簇火很快就沒了蹤跡。他再次用力打著石頭,這次卻再無法將僅剩的幹苔蘚引著。


    “我們該怎樣翻過雪山?”紮依娜問他。


    “走相對平坦的地方,遇到山間的溝壑就順著溝壑而下,那裏一定會有水流。”塔杜記得部落前的河流發源地正是在山間的一條溝壑裏,那裏十分隱蔽,如果選擇直接跨越高山根本發現不了。


    “我感覺自己的唿吸越來越困難,這和我之前爬的那片群山感覺是如此不同。”紮依娜邊咳嗽邊說,“我不確定往上走這種反應會不會更加強烈。”


    “如果是這樣,我們盡量翻越最矮的那片山,此刻就在我們的正前方。”關於行進路線塔杜心裏早就做好打算,在背負紮依娜前行時他便有意向著最矮的那片山,他從不相信格魯那一套自找麻煩的說辭。


    “一會兒讓我自己走,我可以。”


    “我不累,你安心在我背上就好。”


    “這是朝聖之路,我務必要親自把足跡印在大地上。”


    “可你的身體已經容不起任何折騰,等我們抵達山的另一側,在水源附近紮下根後我會想辦法讓你身體盡快康複起來。”


    塔杜試圖向紮依娜解釋,但紮依娜執意不肯。“塔杜,請你一定答應我,”她用真誠的眼神看向塔杜,“我們已經走了這麽久,沒有理由在最有希望的地方去覬覦任何捷徑。”


    塔杜沒有說話,似乎默認紮依娜的請求。他又開始用石頭打著火花,做登山前的一切準備工作。他將多餘的獅子皮毛劃開,再次給紮依娜的雙腳裹上一層,然後把狼崽們塞進剩餘的皮毛裏蓋好,他用之前預留的藤蔓將裝有狼崽的皮毛綁在自己身上。


    在將一切沒用的東西扔掉後,他把所有重物都馱在自己身上,隻讓紮依娜拿著火把。山腳下出現幾股潺潺細流,但這和他想象中的河流不符,於是沒考慮太久又繼續向上走著。


    但很快他們的體力就到了極限。高原反應使他們的肺部不堪重負,紮依娜更是越來越虛弱,她慘白的臉開始泛起紅暈,但此時卻不是一種祥兆。天暗得很晚,在夕陽被主峰遮住時貼地的寒風也開始蠢蠢欲動,將二人吹得冷入骨髓。塔杜好不容易找了一處還算背風的地方,安頓好紮依娜和狼崽,他用不太靈活的手開始生火做飯。他將半空的水袋放在火上加熱,然後把獅子肉幹扔了進去,一股腥味漸漸彌漫出來。


    紮依娜本就咳嗽不止,聞到這股味道更是有種說不出的反胃。她接過盛有肉湯的水袋,艱難地咽下幾口又還給塔杜,沒過多久她便開始劇烈地嘔吐。


    “塔杜,我受不了這個味道,我寧願嚼一些肉幹。”她擦拭著嘴,將身體湊向火堆,試圖再溫暖一下胃部。


    塔杜看著紮依娜高突的顴骨,臉上的紅色愈發明顯。“隻有這樣才能補充能量,讓你更暖和一些。”


    “我感覺還好,你吃了就是。”


    塔杜將帶有腥味的肉湯一飲而盡,從附近的細流又接了些水燒上,然後把肉幹為紮依娜掰成很小的塊。


    期間紮依娜不知何時已經睡著,身體的不適讓她無精打采。塔杜低頭望著熟睡的紮依娜,不忍心將她喚醒。


    夜在雪山和月光的映照下顯得不再那麽黑暗,但貼地的風無時不刻在折磨著二人,盡管身披厚厚的皮毛,可塔杜仍然瑟瑟發抖。他將紮依娜擁入懷中,試圖用彼此的肌膚保持著溫度,狼崽們聚集在他們的膝下,將二人身體的縫隙填滿,這一定程度上讓體感的不適得到緩解,慢慢地塔杜眉頭和發梢已經開始有冰晶在聚集。


    而這隻是上山前的第一夜。


    等他們接近那片尋覓已久的白色時,發現那更像是一層厚厚的冰霜,並沒有特別之處。塔杜捧起一把雪,放在嘴裏嚐了一口,發現甘甜冰冽。他猜想正是每年有這種東西在山上凝結,春天時才會化為河水滋養著部落,而自從白色沒有再降臨,河水也就沒了源頭。


    “紮依娜,這就是河水的化身,它如你一般潔白無瑕,曾經哺育了整個部落。”他背著紮依娜,扭過頭對她說,“這一路我們再也不必為飲水擔心,而且隻要找到主河道,那麽下遊一定會有源源不斷的河流。”


    “你是說白山之神的本尊就是水?”


    “我不知道,即便不是他的本尊,那麽這也一定是他最彰顯智慧的做法。”塔杜捧起一大捧雪往水袋裏塞著,很快就將水袋填滿,他想用水袋的溫度將雪融化,這樣路上隨時都可以飲用。


    “塔杜,把我放下來。”紮依娜對他說。


    “你要幹什麽?我們還有很長的路需要走。”


    “把我放下來,我想看看這種白色的東西。”紮依娜一再要求。


    塔杜緩緩俯下身,讓她小心翼翼地站在雪地之上。她欲將穿在腳上的皮毛褪去,塔杜急忙製止,但在看到她堅決的眼神後又作罷。


    紮依娜赤腳站在雪中,小腿和雪融為一體,她將穿在身上的衣服也褪去,露出潔白的胴體。她的脊骨和肋骨分明,身上的脂肪所剩無幾。她跪在地上親吻著雪,將雙手合並在胸前,她為之前不虔誠的想法和話語深深懺悔。許久之後她站起身,塔杜趕忙為她披上衣服,又把她凍得通紅的雙腳用皮毛包裹住。她又開始咳嗽不止,大片的哈氣從她嘴裏不斷冒著,仿佛唿吸極其困難。


    “塔杜,我為自己曾經不成熟的想法感到羞恥,盡管我想時刻與你同在,但不應該對神靈失去希望。”


    “但你仍堅持追隨著他的步伐,並在今天見證他的神跡。”


    “可我感覺自己已經不足以撐到撥雲見日的那天。”


    “最艱難的一路我們都已經走過來,你沒有理由就此放棄。”塔杜沒有放慢腳步,雖然大雪使他舉步維艱,但他意誌堅定,誓要將紮依娜安然無恙地帶到新的家園。


    紮依娜沒再迴答,她再次沉睡過去。此時山上的風開始變大,卷起的陣陣雪花打在塔杜臉上,帶來刀割般疼痛。他頂著風繼續前行,不遠處兩山之間的鞍部隱約可見,那是他之前定下的休息點,過了山鞍他猜想下坡路會好走一些。


    他走得快要麻木,雙腳早已形成機械的動作循環往複著。不知走了多久,他腹中襲來一陣饑餓感,恨不得立刻停下來吞下幾塊肉幹。他扭頭問紮依娜是否也想吃點東西,但紮依娜仍舊沒有迴答他,他看不到她的臉,但能感覺到她的哈氣還算溫暖。


    突然他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在地。他用一條腿強撐著保持住平衡,可綁在身上的狼崽卻有一隻掉落在地上,順著不算傾斜的坡向後滾去。


    他趕忙迴頭準備追,卻看到自己那一排腳印旁有一行零星滴落的血跡。


    他驚慌失措地將紮依娜放下,看到她的嘴邊已經被帶有冰晶的鮮血染紅。


    那紅色正和她潔白的肌膚形成恐怖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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