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原野,衝進密林,跳入河流,在估計自己已經跑出百裏之後,李無相進入群山之中,他又在山間跳躍一陣子,然後閉上眼睛、不再感知,將這身皮囊撐起,隨著午間的山風飄蕩,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已落入一片密不透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裏了。


    他放出飛劍,在一顆大樹底下厚實的腐殖層再向下深深挖出一個洞穴跳了進去,又探出觸須用落葉與腐土將洞口掩住。


    隨後,進入玄光鏡,再感應他與趙奇之間的那點聯係——


    ??


    他感覺不到趙奇……或者說血神了!


    在棺山的時候他被吳蒙滅掉了!?


    一陣惶然的絕望感襲上心頭,仿佛一瞬之間自己就成了孤家寡人。但李無相立即將這種情緒壓製,再嚐試一次之後退出了玄光鏡。


    不對……曾劍秋他們被攝入靈山之後,自己就去找了婁何,然後上了棺山。再見到他與潘沐雲時雖然沒說幾句話,可依曾劍秋的性情,既然知道趙奇算是自己的朋友,如果趙奇在靈山滅殺,他必然先說此事的。


    他洞府被毀了?做不成血神了?


    也好!這樣劍宗的人就找不到他了!


    李無相把玄光鏡收入腹中,在這洞穴裏慢慢蜷了起來。


    這裏是完全黑暗的,沒有任何一絲光亮,因此即便以他的目力也什麽都看不到。


    他強迫自己在這樣的黑暗中放空頭腦,什麽都不去想,如此過了十幾息的功夫,才叫念頭排著隊,一個個地從腦海裏浮現出來。


    這種身陷絕境的滋味,前世不止一次經曆過。先要理清的第一件事就是,還有沒有在短時間內即將到來的緊迫威脅。


    沒有。隻要不再往靈山去,短時間內劍宗的人就沒別的途徑找到自己。


    而且玄教的威脅在即,他們會先去應付那些人。


    薑介的死,劍宗的人會怎麽看?會覺得自己可能是玄教的細作,以某種神通暗算了薑介。此事不可思議,但一個人如果能找到並且觸碰下界的東皇印,這理由就說得過去。


    薑介真死了嗎?


    他是陽神,按著劍宗的說法,元神不滅,等同半個神仙了,剛才死掉之前的情景也的確是天人五衰之相。如果他們能在靈山找到薑介,薑介會解釋嗎?


    不很樂觀。薑介死前最後的樣子是往自己身後看了看,仿佛瞧見了什麽。


    如果他瞧見的是外邪,那無論是否覺得自己是無辜的,都不會再叫劍宗的人接納自己了。


    而且如果真的是因為提到了外邪、提到了它那種奪舍的手段、叫此事為第二個人所知了,外邪才動手殺死了薑介,那薑介就絕不會把這件事再告訴劍宗的人。


    他所能做的,或許隻是告訴他們,“不要再找李無相尋仇,也絕不要再與其接觸”。


    但是,還有一個叫李無相的心沉入穀底的最壞的設想——能在幽九淵毫無征兆地殺死一個陸地劍仙……


    他不確定薑介的元神到底有沒有被一同滅殺。


    薑介曾說他身上的太一真靈,不是活物,而更像是一種權柄和氣運……可即便如此,連這種真靈也保不住他的嗎?


    他這麽想了一氣,忽然腦袋裏一空,覺得自己考慮的這些都沒什麽意義了——


    有人能給他答案。


    外邪。


    薑介在最後說過,如今還主掌生死輪迴的,就隻有幽冥地母了。


    這個外邪,應該就是幽冥地母。


    它的處境似乎很不妙……看起來蒼白、腐朽、瀕死,但當初圍剿東皇太一時幽冥地母不是也有份嗎?為什麽落得如今這樣子?六部玄教又跟它反目了?把它也鎮壓了?


    那它為什麽又要暴露幽九淵、殺死薑介?不應該成為盟友的嗎?


    李無相在黑暗裏靠著洞壁,歎了口氣。


    我操你祖宗。他在今天罵了第三次,運起丹力、凝聚神識、像打坐吐納時觀想那樣。


    在棺城要它幫忙時,李無相曾經威脅過它。


    那時覺得既然附身自己,它的應該處境並不很妙、幹涉世間的手段有限,或許可以暫時達成互惠互利的關係。


    然而現在他也不確定自己威脅它時所說的那種方法是否管用了,也不確定它所展示出來的不可思議的強大,是因為在幽九淵那種地方才如此,還是在陽間也如此。


    他就這樣在黑暗中等待著。周圍很安靜,漸漸有了野獸穿行的聲音、低沉的嘶吼聲,隨即又變得安靜起來了。


    李無相就這樣等待了兩個晝夜,然後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也許外邪不會再來了。


    對它來說,自己也許隻是一件小工具。


    展示神通、賜予些微好處,好讓它能進入幽九淵,做成它想要做的事——暴露其位置、引來玄教、重創或消滅劍宗。


    然後,自己沒用了。


    他叫這個念頭在自己的腦袋裏停留了一陣子,然後縱身躍起、穿透土層,一直跳到了參天巨木的樹冠上。


    從這裏往四下裏看,群山莽莽,林木蒼翠,天空碧藍如洗,杳無人煙。


    這世界極度廣闊,望不到盡頭。於是李無相閉上眼睛,隨著微風輕輕晃動,慢慢的,心思沉靜下來了。


    他又睜開眼。


    一種深沉的怨恨與憤怒在心裏滋生,他沒有想要壓製它們,但也不去放任它們,而使其慢慢在心中沉澱,凝結為……梅秋露所說的意氣。


    他不知道怎麽解釋這種東西,但覺得這種感覺,似乎叫自己的皮囊慢慢變得溫熱鮮活了。


    他能接受被人利用,無論前世今生,走到哪裏都避不開這種關係。也能接受身處低位、不得不聽命遵從,因為這也是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的規則。


    但是,利用之後棄如敝履,這種羞辱他什麽時候都不可能接受,哪怕對方是個靈神、金仙,是個什麽幽冥地母,或者別的什麽玩意兒。


    不過,如果自己真的被拋棄了,就意味著從在這個世界上睜開眼睛那一瞬直到現在,他真正的獲得自由了。


    那接下來要做的事,就不是為了靈神、外邪,而全是為了自己。


    要把這件事情查個明白。他必須要知道,今後要找誰算賬。


    李無相在樹冠上輕輕起伏著,從心裏把一些記憶喚起來。在下界時、當外邪借助李克的血肉降臨到他身上時,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在那短暫的無所不能的狀態當中,他的腦袋裏多出了許多東西。


    他現在慢慢地將那些東西喚醒,仿佛艱難迴憶起許多即將被忘記的事物……有關幽冥教、幽冥地母的訊息,在六部玄教中存留的是最多的。在幽九淵發生的一切或許能跟婁何說得通,可現在去找婁何也很艱難,不過在三十六宗之內,倒是也有幾個宗派對此類事頗為了解。


    譬如說程佩心所在的天心派。


    天心派的祖師是葵陰真君、井中仙。


    這位井中仙在生前所掌握的道運、規則,與太陰道的素曜太陰大帝和幽冥地母聯係頗深,因為在此世的民間信仰中,井中所倒映的月光也是太陰的化身,而井這個東西,也被認為在冥冥之中連通幽冥黃泉。既然所有人都這樣認為,那就是真的——這種“唯心”,也是願力所成就的人道氣運的一部分。


    要先去天心派,把有關幽冥地母的東西都搞清楚。


    然而,在這之前……


    李無相轉過臉,往身後看。幽九淵不在這世上,其實哪裏都可能是劍宗的方向。


    現在應該過去了兩到三天,劍宗的人,有沒有從最初的震驚與盛怒當中迴過神,慢慢意識到事情其實有一點不對勁?


    李無相看了看掌中的小劍。


    六部玄教,應該快要攻過去了……


    ……


    曾劍秋睜開眼,覺得頭腦清醒,身體舒適,仿佛……仿佛……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坐了起來,環顧四周。


    自己是在九誅峰,在梅掌劍的房間裏。這些他昏過去的時候是知道的,然而……怎麽迴事?他稍一運氣,立即重新感覺到了體內生生不息的精力,之前還是煉精化氣的境界,可如今似乎已到了煉氣化神的階段,然而這一身修為不是已經……青春壽元不是已經耗盡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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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榻上發了這麽一會兒愣的功夫,聽著門輕輕一響,轉臉去看,是崔劍主走了進來。


    都是同門,他跟崔道成自然是熟悉的,然而要說關係,倒談不上好。人人都知道崔道成對九誅峰這一脈頗有成見,尤其是因為自己的身世,崔劍主對自己的態度是要更冷漠一些的。


    但此時崔道成的臉上卻有些淡淡的笑意,進門之後就站在榻前兩步遠處,往身後看了看,又退了一步坐在另一張榻上了。


    “給你和潘牧雲用了萬歲。他醒得早一點,迴我那邊去了。”崔道成笑了笑,“你梅師姐暫有些事在大洞峰,我就來守著你了。萬歲這東西是本宗頭一迴給金丹之下的修為用,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勁?”


    曾劍秋又稍稍一愣,心裏覺得釋然了。


    該是因為李無相在棺城做的事。嘿,那小子,走到哪兒都能捅破天!


    於是他又運行一輪精氣,仔仔細細地體察一會兒:“沒事,我感覺不錯,崔師兄,多謝你看護我了——李無相呢?他來了幽九淵沒有?”


    崔道成點點頭:“來了,之前也在大洞峰。我過來就是問你點他的事,你知道吧,他結丹了。”


    曾劍秋心中一喜,這一喜,是為李無相的。


    然後又一喜,這一喜,是為了剛才那單純的一喜。


    “我知道。那……他是咱們宗裏的第十一位金丹了,他這是要做執劍?還是掌劍?”


    崔道成笑笑:“曾師弟,咱們有話就直說了,你也知道我平日裏對你們九誅峰這一脈,心裏並不是很喜歡。但涉及宗門大事,你也該知道我不會由著個人的喜好來,在這種事上你和我一定都是一樣的。所以我過來也是想問問你,你覺得要是李無相做了執劍、掌劍,會不會為禍宗門?你可以把你當成我,幫我做個決斷。”


    “他?哈哈……”曾劍秋笑了一聲,又抬手摸著腦袋,微微皺眉想了一會兒,“要我說的話,崔師兄,他這人心思多,跟咱們這些人是不大一樣。但俗話說論跡不論心麽,在金水的時候他拚死救過我,在棺城也是一樣。他自己的事情大多跟我講了,沒說的也就是從前的經曆,不過咱們宗門從前的經曆不願意提的也不少,我也就不往心裏去。”


    “要是說為禍宗門,嘿嘿……”他看了看崔劍主,“有可能。不過一旦出了那種事,一定也崔師兄你覺得我們這一脈做的那樣——做的事不合你的心意,覺得對宗裏並不好。要說他會不會故意使壞,那既然一開始是我傳他法的,我就能用性命擔保,絕不會。”


    崔劍主歎了口氣:“性命擔保倒是用不著。世上哪有那麽多說得準的事。宗裏引人入門,都是看心性,可心性也有不定的時候。曾師弟,就是說你覺著李無相,本身不至於是個大奸大惡之徒。那,他身上的外邪呢?”


    曾劍秋一愣:“外邪?什麽外邪?”


    崔劍主不說話,隻看著他。


    曾劍秋覺得心裏慢慢泛起一陣涼意。他意識到,崔道成來問自己這些話絕不是想不想要李無相做執劍或者掌劍這麽簡單。


    但是外邪?他眉頭一皺,想要斥問崔劍主是不是在羅織罪名,但下一刻又愣了愣。


    “外邪……”曾劍秋慢慢吸入一口氣,“在金水的時候,他的確問過我外邪的的事……崔劍主,他出了什麽事?”


    崔道成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好好想一想,把他問你的那些話原原本本說給我聽。”


    曾劍秋挺直身子,同他對視:“崔劍主,他出了什麽事?”


    崔道成沉默片刻:“你不該叫我崔劍主了——我如今暫代教主之位。”


    這句話曾劍秋聽清楚了,卻又覺得自己沒聽明白是什麽意思。他覺得自己的腦子放空了兩三息的功夫,然後才慢慢迴過神。他看著崔道成的眼睛,張了張嘴,覺得自己說出來的話雲裏霧氣,仿佛不是從自己的嘴裏冒出去的——


    “他……在金水,我們鬥敗了然山宗主趙傀之後,私底下問我外邪是什麽東西,我給他說了。然後他又問了我一句,外邪會不會知道被入體的人在想什麽,我也迴了他。”


    “他……他……”曾劍秋稍微恍惚一會兒,“是了,鬥趙傀的時候他被趙傀的陰靈入體了,但又把趙傀逼出去了,我想不通他是怎麽辦到的,他告訴我是他練過一門辟邪的功法,可之後再問我的那些事卻又像是對修行的事一無所知……教主,薑師兄他怎麽了!?”


    “薑師兄死了。”


    “……死……是?”


    “肉身衰敗坐化,在舊都和靈山裏也找不到他的天魂元神。”


    曾劍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崔道成想了想:“是昨天的事。李無相前天來到幽九淵,昨天去了下界,說要找萬歲救治你和潘沐雲。孔旭尾隨他去了下界,看到他用萬歲請了什麽東西上身,找到了藏在下界的東皇印。他沒動那東西,孔旭不小心動了,於是幽九淵震動,薑師兄說,幽九淵就因此暴露了。”


    “之後他自己上來,沒有立即走,而叫你梅師姐帶他去了大洞峰。到了太一殿,李無相說有話要跟薑師兄私底下談,於是去了後院。我們在前麵等了三個時辰,我忍不住過去看,發現薑師兄的肉身已經衰敗坐化,李無相在地上刻了兩句話——‘不是我做的’,‘李無相留’。”


    曾劍秋怔怔坐在床榻邊,握了握拳頭:“不是他做的。”


    他慢慢吸入口氣:“不是他做的。崔劍……教主,他問過我外邪能不能知道被入體的人在想什麽,如果他身上有外邪,那他就並不是心甘情願的,如果是他幫著外邪殺了薑師兄,為什麽要留那兩句話?為什麽要在你們都在的時候動手?薑師兄的為人,宗門裏誰想見他都能見,何必選那個時候?”


    “你……你覺得是李無相身上的外邪殺了薑師兄?但薑師兄是陽神啊!就是玄教大帝分身降臨,隻要是在幽九淵,又能拿他怎麽樣?什麽外邪能悄無聲息……叫他的天魂元神都找不著!?”


    “照常理來說,該是你說的這種可能。”崔道成站起身,歎了口氣,“李無相知道一時間無可辯駁,於是立即遠遁了,這是聰明的做法。如果過些日子他能迴來,這種可能性就更大些。但照常理來說,也沒什麽東西能在幽九淵殺死薑師兄。”


    “你傳他的功法,梅秋露引他進的幽九淵,此事你們九誅峰一脈都脫不開幹係,應該封山的。但與玄教大戰在即,就等渡了這場劫難再說吧。眼下,還是要戮力同心。”


    他走到門口,曾劍秋抬起頭:“崔師兄,如果真是我說的那樣呢?李無相怎麽辦?”


    崔道成停了一下,但沒迴頭:“如果你是教主,你會怎麽辦呢?你也說過,論跡不論心。”


    他穿過外屋,走到九誅峰的石台上——四位劍主,三位掌劍都等在院中。


    崔道成沉默片刻,出了口氣:“跟我們想的一樣,應該不是李無相,而是別的什麽東西……除開梅掌劍的禁製吧。”


    肖靖已往屋子裏看了一眼:“那……崔師兄,此事要嚴禁外傳,但知道的同門也很多,現在……”


    崔道成搖搖頭:“不,傳出去。把當時的情景原原本本地傳出去,就說薑師兄,陸地劍仙,為劍宗弟子李無相所害,形神俱滅,此乃教內權力爭鬥——要叫玄教的人都知道,越快越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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