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片刻,低聲問:“薑師兄,我們先怎麽弄清楚它是什麽?”


    “先想是不是人。”薑介思考一會兒,開口說,“我覺得不大像是人。按照你說的手段,強到這種地步的東西,要跟你溝通是很容易的。托夢、附身,都能叫你明白它的意思,而用不著叫你去猜。”


    “它會不會是想要叫我覺得它神秘莫測?”


    薑介笑了:“隻有弱者才會故弄玄虛。以它目前展示出來的手段,它用不著。”


    “所以我有一個想法——”


    “這世上,人懂得禮儀教化、修行法門不過三千多年而已,這世界究竟是什麽樣子,也都沒弄清楚。人道如今在中陸昌盛,但渡過寂幽海就是東陸,渡過滁潦海就是西陸,往北,渡過冰海則是北極四州,這些地方都有妖魔,都是得了中陸的道法、自己慢慢修行出來的,也該有許多強者。”


    “靈山這東西,世上應該是原本就有的。但中陸成就三十七真仙、八位金仙、又大戰一場之後,靈山已經與從前完全不同了,別處的許多東西應該慢慢也進了靈山。你身上的這個東西,未必是人。”


    “在中陸上,六部玄教雖然與本教敵對,但也都在壓製妖魔氣運,因此中陸上不會有這種道行的魔怪,倒有可能是中陸之外的。”


    “所以如果是中陸之外的妖魔,因為不通人性,倒是可能像你身上的這東西。給你的先是感覺,你覺得它神秘莫測,它也在學你。學了些日子,再跟你說話,也是叫你自言自語。等這也學會了,才上了你的身。”


    李無相想了想他說的話:“師兄,但是——在下界的時候,那時候的情景跟趙傀煉太一時幾乎一模一樣。那東西就是用了萬歲,把我擬成皇帝,然後才能來到我身上的吧?”


    薑介愣了愣:“哦,你還不知道這個。這不怪你,你入門並沒多久。是這麽迴事——”


    “六部玄教的六位大帝所掌握的規則氣運,都是與天地同生的,但人道氣運則不同。如今咱們所習以為常的所有東西,婚喪嫁娶、人倫禮儀、人間風俗,都是東皇太一訂下的。因此可以可以說,東皇太一以一人之力,造出了這世上的另外一種規則氣運。”


    “在中陸、在教區之外,咱們叫這種氣運‘人道’。但實際上應該稱為王道、霸道。世人談起這兩個詞的時候,會覺得霸道比王道稍遜一籌,但其實王道,指的是中陸人間的大道。而霸道,才是這種氣運真正的名字——東皇太一稱霸中陸、中陸王道則稱霸天下,這才是太一的氣運,不僅限於人道。”


    “所以你覺得煉太一的法子,煉的其實不是太一,而是霸道。正位的不是‘皇帝’,而是‘君’,底下的不是‘百官’,而是‘臣’。如果你身上那東西想要染指東皇印,那就需要霸道。換句話說,東皇印,並非太一才能拿,有這霸道之氣的,人,妖魔,都能拿。”


    “所以,當一個東西掌握了霸道的權柄,它在靈山中看起來就會像是太一——因為太一就是這霸道的化身。”


    李無相覺得自己聽明白了。


    “所以說,如果不是人,那就查得出來。”薑介看著李無相,“人這東西,天魂、地魂、人魂——譬如你就是天魂,現在為教裏做事,混去了真形教,改頭換麵叫李無,那麽這個李無,就是人魂。真形教,就是現世。等你做完了事,也就是在這世死了,那麽你迴歸本教,就是重新變成李無相,就是變成了天魂。”


    “而你在真形教所做的種種事情也都被抄錄成冊,一並送了迴來,這冊,就是地魂——記載的是人的天魂來到這世上的所有經曆,死後都要去往幽冥的。如果那東西不是人,那在幽冥之中就是查不到他的。我有太一氣運在身,也可以稍微幹涉幽冥,一兩天的功夫,查得出來。”


    那就隻剩下最後一個問題——薑介說此刻這世上再沒別人能聽到兩人之間的對話,但他也聽不見自己提到的“府兵”、“李克”,也許外邪遠比他想的要高明。


    但是……


    許多事總是要冒險的。實際上放任外邪留在自己身上本來也是冒險,現在的選擇是,下注外邪,還是下注薑介。


    李無相沉默片刻:“薑師兄,外邪成就了霸道的規則,就能幹涉輪迴轉世嗎?”


    “這倒不至於。輪迴轉世,這種事從前由兩位大帝主持,一是東皇太一,二是幽冥地母。太一被鎮壓之後,這種事就隻由地母來做了。你問這個是——”


    李無相感受著,但現在他的頭腦中還沒什麽異樣,於是他略放低了些聲音,采用些簡短的字句,覺得這樣似乎算得上是更謹慎些:“剛才我說了幾句話,提到兩個名字,師兄你沒聽見。李克——現在我又提了一遍這個名字。”


    薑介看著他,慢慢皺起眉:“什麽名字?”


    開弓沒有迴頭箭了。李無相看著他的眼睛:“薑師兄,在幽九淵曾經有一位弟子。這位弟子,在昨天的時候告訴了我萬歲的事,帶我去了下界找萬歲——你能聽到嗎?”


    薑介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能。你接著說,放心說。”


    “那位弟子死在了下界,外邪就是用他的血肉、精氣……”李無相覺得自己的胸口發悶,好像自己變成了一個活人。但他咬了咬牙,“用這些,來到了我身上,但我迴來之後,這個人不見了……所有人……都不記得……他了……我剛才提到了幾次他的名字,你也……也……”


    薑介慢慢吸入一口氣,緊皺眉頭,仿佛正在努力思索:“這個人,叫什麽?”


    “……”李無相張了張嘴,但好像忽然失了聲,隻能稍微擠出些氣流,發不出聲音。於是他運起丹力灌注全身,拚盡全力才終於擠出一個字,“李——”


    “——克!”


    喀。


    喀啦。


    李無相聽見細碎的聲音,仿佛身邊有什麽薄而脆的東西碎裂了,然後他感覺到身邊起了微微的一陣風,還稍有些暖意。


    身上那種叫他幾乎說不出話的壓力一下子消失了,他並不是人、並不需要唿吸,可現在也像溺水的人忽然浮出水麵那樣,猛地吸了一大口氣——


    那東西真的拿薑介沒辦法!?


    他說出來了!


    薑介聽到了!


    李無相立即去看薑介——


    他背手站在原地,微皺眉頭,於是李無相就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


    但隨後他開始聞到一種難聞的味道。像一個人出了許多汗卻全都被捂在衣服裏、發酵了好幾天,酸臭無比。


    然後他看到薑介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道袍似乎變得黯淡了些,仿佛一瞬間就被穿舊了,略略染上了淡黃色的汙漬。


    接著是薑介的臉。他的臉麵開始鬆弛了,眼角、兩腮慢慢地垂落下來,似乎變成了個老人……他的烏發開始變得蒼白,隨即根根斷裂,頭頂的紫金冠向著一旁歪了歪,當的一聲掉落在地,於是滿頭的白發散落。


    李無相猛地往後退了一步:“薑師兄!?”


    薑介看著他,卻又像是在看他身後的什麽東西。他似乎想要往前走一步,但又放棄了,而後慢慢盤膝坐在地上、又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


    院中寂靜無聲,隻有微風吹拂。


    十幾息之後,李無相走到薑介麵前,用有些顫抖的手指搭在他的脖頸上,又收了迴來。


    薑介死了。


    李無相退開兩步,在原地站了兩息的功夫。他覺得自己能感覺到身上在發涼,雖然肯定沒有。他是個青囊仙,又結了丹,即便是個活人也寒暑不侵了,怎麽會覺得冷。


    可他不知道自己這金丹境界的青囊仙還能做多久,不知道能不能活著離開大洞峰!


    一堆劍俠等在外麵,等薑介跟自己說一些不能告訴他們的事,然而現在,薑介,死了!


    外邪!


    我操你祖宗!


    李無相放輕腳步,走到這小院的照壁後麵,側著身子去聽前堂的聲音。


    前麵的人還在說話,但是開始說該怎麽應對不久之後六部玄教可能的突襲之類的事情了。多是崔劍主在說,沒聽到梅掌劍開口。


    來到這世上之後,他心裏極少生出這種感覺——愧疚!


    他能想得到梅掌劍現在在做什麽——站在堂中,不肯落座,等待自己跟薑介探談出個結果,然後再迴到她的座位上,叫宗門內的這些人知道她並沒有看錯人,她這迴沒出錯!


    自己這迴是把她害慘了,她之前說如果這迴又犯錯了,就不配再待在幽九淵、不配做掌劍,也配不上這一身修為……外邪我操你祖宗!


    李無相走迴到薑介麵前,又看了他一會兒。


    但他能夠感覺到死氣了。說不清道不明,但知道在自己麵前的這屍體不再是活物,沒有一絲生機了……一個陽神,陸地劍仙,就這樣沒了!?


    李無相放出飛劍,在地麵的石板上懸了片刻,劃了下去——


    “不是我做的”。


    想了想,又留下幾個字——“李無相留”。


    他還想再刻下幾個字,但知道已經完全沒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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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他走到牆邊,飛快地跳了一下。這牆外就是懸崖,並沒有什麽人。李無相就把自己壓得極薄,像紙片一樣從牆頭翻了過去,滑入崖頭的蒼翠林木中。


    外邪用的是什麽手段?能在幽九淵這樣無聲無息地弄死一個陸地劍仙!?


    他不敢有太大動作,隻隨著樹木被風吹拂的勢頭向下縱躍,以免引人注意。


    如果外邪叫自己來到幽九淵就是為了觸動東皇印、暴露幽九淵的位置、引六部玄教來攻……那它可以直接殺死薑介,為什麽不幹脆把所有的劍俠全殺了!?


    他穿過了大洞峰半山腰的雲霧,看到一條盤在林中的小路。該是很久沒人走了,路上全是荒草。但他也不敢走那路,而繼續在林間向下跳躍。


    薑介說現在生死輪迴這種事隻有幽冥地母在做……這個外邪是幽冥地母嗎!?


    它第一次出現的時候,給自己的那種感覺,蒼白、宏大、空洞……倒的確跟幽九淵之外那個巨大的東西很像很像……


    可是,還是,為什麽!?


    李無相終於跳到了山腳下,他抬頭往上看了看——大洞峰的峰頂沒什麽動靜,應該還覺得自己跟薑介正在後麵講話。


    李無相落了地,就開始在草坡走。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這麽走出十幾步登上一片緩坡,卻正瞧見三個人也在往這邊走過來。他想要立即閃身避開,但遠處那三人其中一個開口叫道:“李師弟!”


    李無相站下腳步,把這三個人看清了——陸壬葭、程勝非、郭劍明。


    陸壬葭快步走過來,臉上帶笑,聲音很大:“你真是好氣魄!我們聽說了你跟梅掌劍在棺城的事了!痛快!”


    她走到李無相麵前停住,身後兩人也站住腳。程勝非沒開口,但目光一直停在他臉上,眼睛亮晶晶的。郭劍明對他拱手、一鞠到底:“大俠……不對,師兄!唉,大恩不言謝,我真是,真是,嘿嘿,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真成了劍俠了!”


    李無相叫自己強笑了一下:“陸師姐,你把他們兩個也帶迴幽九淵來了?我記得不是說還有試煉之類的嗎?”


    陸壬葭一笑:“那是平時。但現在麽——”


    她笑容收斂了,往大洞峰的方向看了看:“宗門裏出了什麽事?我們感覺到了教主的劍意,立即迴來了,我就也把他們兩個帶迴來了——宗門有難,在外的弟子全會迴來,所以也顧不得什麽試煉了。”


    “是玄教的事。玄教可能發現了幽九淵了。”陸壬葭的臉色一凜,李無相歎了口氣,“陸師姐,你現在還不能去大洞峰,迴來的弟子要先去九誅峰,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這是有急事要再往棺城那邊去一趟——現在大洞峰那邊在說梅師姐在棺城的事,我得到渡口那邊拿點東西迴來才行。”


    陸壬葭愣了愣,歎了口氣:“我猜就是,梅師姐這迴不會好過了。那好,你先去,我不耽誤你。”


    李無相對她點點頭,又看了程勝非和郭劍明一眼,想對他們兩個說幾句話,但隻在心裏歎了口氣。他往旁邊走出一步,又轉過身笑起來:“哎陸師姐你等等,梅師姐把我帶進來的,但是我忘了問她該怎麽出去了。”


    陸壬葭皺起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又笑了:“哈,一個金丹劍俠不知道該怎麽出幽九淵,也是千百年來頭一迴了。很簡單的,你這樣,上去到了外麵之後直接往霧氣裏走,到看不見幽九淵裏的模樣的時候,運行一下氣血——幽九淵不是陽間,你一下子就被推出去了,從哪兒來的,就迴哪兒去了。”


    “好。”李無相對她點點頭,“陸師姐,劍宗真是個好地方。我雖然才隻做了這麽幾天的劍俠,但也真想做一輩子的劍俠。”


    陸壬葭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日子長著呢,你快去吧。”


    李無相不再說話,立即向前走。一直到走到上麵、看見了業朝舊都的斷壁殘垣,他又遇到了九位劍俠,該都是從各處迴到宗裏的,李無相沒跟他們說話,但有兩個人認出了他,笑著打了招唿。


    他覺得,在以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這應該是自己最後一次感受到這種善意了。


    隨後他步入幽九淵周圍的濃霧之中,運行丹力、勉強催發出些氣血,眼前稍一恍惚,發現自己已站在土坑裏了。


    李無相從坑中跳出——現在是正午,明晃晃的日頭高懸頭頂,周圍一片草清香。


    他立即隨便選了一個方向,發力狂奔!


    不要迴金水去,不要去找薛寶瓶。


    劍宗的人一定會查到她,也會去找她問自己的事,但劍俠們與別人不同,絕不會為難她,至少她絕不會有性命之憂。自己帶走了她,反而會叫她墜入險境。


    現在應該往哪兒去?他不知道。不知道最好,劍宗的人也不會知道。薑介說如果自己逃了,他念頭一起就能把自己抓迴來。現在薑介不在了,劍宗裏修為最高的是梅秋露,但出了這種事短時間內他們不會再信任梅秋露,那就隻剩下崔劍主。


    梅秋露是百裏劍仙,她說這意味著她陰神出遊有百裏的限製,崔劍主不會比她高明。那就要先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至少離開一百裏。


    留給自己的還有多少時間?應該是足夠的……薑介是一教之主、陽神修為,不會有人懷疑他會不會陷入危險,也就不會有人去催他,搞不好他們還要再等上一兩個時辰才會覺得不耐煩。


    之後也絕不能再往靈山去了,陰神出遊也可以去靈山。出了這事之後劍宗一定立即將曾劍秋和潘沐雲救醒,他們就會知道自己身上有外邪,知道趙奇……自從棺山之後自己一直跟梅掌劍在一起,沒去找過趙奇,不知道趙奇會怎麽樣,會被劍俠們弄死嗎?這不行……


    李無相再度發力,整個人像一條離弦之箭,貼著草皮飛掠向前、激起滾滾氣浪!


    出了百裏之外,他還要警示一下趙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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