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還沒停,洗得院裏的石板發亮。兩人一直等到晌午,終於發現兩個鎮兵去敲王家的門。敲了一氣見門不開,一個就搭著手要送另一個翻牆過去。但地上的泥土濕滑,摔了兩迴之後才勉強爬上去從裏麵開了門,稍過一會兒,兩個泥猴似的鎮兵一腳踹開門,急匆匆地離去了。


    又過上約小半個時辰,十幾個鎮兵簇擁著另一個白衫的人到了王家門前。這時不好出門看了,李無相就將一隻眼睛探出到門框邊遠遠地瞧,卻也看不清模樣。那白衫人叫鎮兵們都留在門外,隻身走進王家,過了一刻鍾的功夫才走出來。


    他跟鎮兵說了幾句話,一個鎮兵就作勢要往薛家這邊來,卻被他攔住。隨即一行人冒著雨,又走遠了。


    麵目看不清,李無相卻大致看得清他們的衣著。鎮兵們身穿藏藍色的布衣,許多人的肘部和膝部都打了補丁,大小顏色各異,該不是原有的。手裏都提著齊眉棍,但兩頭包著鐵皮,終究叫他們有別於尋常的農夫了。被他們簇擁的那人的衣著則完全不同,是一身白衫,雖然下擺因為泥濘的天氣而沾染泥點,但仍叫他在一幹鎮兵中顯露出超然的氣質。


    薛寶瓶說金水鎮主年紀五十來歲,隻有一個跟她年齡仿佛的女兒,那這人應該就是那個叫趙奇的煉氣士了。


    等一群人走遠,李無相收迴眼珠,轉身對薛寶瓶說:“應該不會有人來問你了。”


    薛寶瓶縮在他身後:“啊?”


    “應該是個聰明人。”李無相一邊輕輕關上大門一邊說,“就像我想的那樣,進了王家轉了一圈,知道他們是害怕上山獵虎,趁夜潛逃,所以連過來問問都用不著了。聰明人,特別自信的聰明人,這是好事。”


    薛寶瓶愣了一會兒,然後才喘了口氣,看著李無相:“但是你比他還聰明。”


    “也不能這麽說,隻是我們在暗處,有意算無意。不過和聰明人打交道是好事,這意味著一切可控可預判。那咱們就先忙自己的事兒。”李無相在院子裏踱了幾步,皺著眉迴過身,“但是有件事兒,我一直都想問你——咱家米麵也沒有,肉和油也沒有,之前你的店是怎麽開得起來的?”


    “咱家”這個詞兒叫薛寶瓶恍惚了一下,她已經很久沒聽過人這樣說了。然後才撓了撓下巴:“就是,會、會、會……”


    “慢慢說,別著急。”


    薛寶瓶深吸一口氣,等了一會兒:“會有客人從,河上下來,自己,帶著吃的,我給他們做。”


    又不好意思地補充一句:“可是不好吃。他們都不大喜歡。”


    李無相點點頭:“問題不大,好解決。但是咱們今天得把灶台重新壘起來,盡快開店,保持一切正常。”


    於是他們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重新盤灶台,用的是薛寶瓶之前撿出來的舊磚塊和摻雜了稻草的黃泥。李無相將曾經囚禁著他的那塊空心磚也砌了迴去。他至今還很難想象趙傀竟然有那樣的神通,能把一百多人塞進去、喂養十幾年,這種神通他也很想要。


    兩人一邊幹活一邊說話,而外麵的雨漸漸大起來了,敲得門板劈啪直響。等將灶台重新盤好,李無相就跟她說到了趙奇的事和自己今後的打算。


    “所以我想,他可能是趙傀的弟子、朋友,或者仇人。”他在水盆裏慢慢洗掉指甲裏的黃泥,“我得從他身上弄清楚一些事情,我得想法兒接近他,知道我自己現在這個樣子算什麽,往後又該怎麽辦。但這就先得解決我的身份,叫我能有合適的理由在鎮子裏走動——”


    他頓了頓,看著薛寶瓶。小姑娘正眯著眼睛燒潮濕的柴火,想要把新灶烤一烤,但聽得很認真,這時重重地嗯了一聲。


    李無相笑了笑:“這事有點危險,可能牽連到你。”


    “我不怕。”薛寶瓶立即說,然後小心翼翼看著李無相的臉色,鼓足勇氣開一個小玩笑,“你是我養大的呢,早……就牽連了。而且趙傀還叫我白白燒了好多年的火呢。”


    “好。那,這些年金水河是不是會經常決堤、發洪水?”


    薛寶瓶驚訝地眨眨眼:“是啊,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她說過幾十年前鬧玄教時金水河的上遊曾被改道。而他的那個世界,即便在古代王朝國力巔峰時都不能完全解決水患,更別說像這裏,完全沒有統一的政權,全是獨立的城、鎮,在這種情況下不大可能有維護良好的河堤。而且就他觀察,流經金水的金水河兩側河道較高處都存有明顯的水流侵蝕痕跡,這意味著金水河可能是年年泛濫的。


    但他隻笑了笑:“我算的。你說我是神仙嘛——現在大概是幾月份?”


    “六月份了,我記不清是六月幾了。”


    李無相點點頭:“往年這時候就要開始下雨了?”


    “嗯。”


    金水附近的山叫璧山,不是獨立的一座,而是長長的一條延綿山脈,這些天來金水的天空從沒放過晴,天空中一直壓抑著陰雲,而山中也總有飄散的濃霧,這叫他想起他那個世界一個叫錦官的城市……他記得自己在那裏生活過很久。


    所以,雨季,多山,曾被強行改道又不大可能有堅固堤防的河流……又一次洪泛或者大水可能不太遠了,這就是他在金水獲得合法身份的機會。


    等到天色陰沉,需要生火照明的時候,雨還未停,而且下得越來越大,叫院裏的青石板上起了一片白白的水霧。薛寶瓶把灶台燒熱了,又取來了昨天晚上王文帶來的那塊鹿肉,還從牆角扒出一條幹肉,把鍋架在了灶上,要給兩人弄點吃的。


    李無相搬了板凳坐在牆邊,看她往鍋裏添了水,打算將肉丟進去一股腦兒地煮。她做飯時將袖子挽了起來,之前在院裏走來走去,將褲腿也挽了起來,露出纖細的手腳和修長的脖頸。他就在水霧裏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覺得自己的確也餓了。


    但在產生這種感覺時,他知道自己看著的不是鹿肉、肉幹,而是薛寶瓶。少女滲著細密汗珠的裸露在外的皮膚叫他覺得柔潤細膩,隻一恍神兒的功夫,他就覺得自己看著的不是人的肌膚,而更像是一塊乳酪、奶油,或者別的什麽入口之後能給他強烈刺激、覺得整個口腔被填滿、同時還有著溫熱的微腥氣的血……肉……骨髓……


    李無相站了起來,深深吐出一口氣:“我來吧。”


    薛寶瓶正在吃力地用菜刀去砍硬邦邦的肉幹,驚訝地眨眨眼:“你會嗎?”


    “我是神仙嘛,什麽都會一點。”他從她手裏接過菜刀,“你先把鍋裏的水給舀幹淨,我一會兒用,再給我拿個小碗。”


    薛寶瓶對此表示懷疑,想要告訴他你直接把肉丟進鍋裏是不行的,會糊的。她記不清爹娘是怎麽做飯的了,但有印象他們一直都是用大鍋水煮肉,然後再慢慢處理。


    但她想了想,在心裏笑了一下,拿起瓢乖乖舀水了——很多年沒有人給自己做飯吃了,不管弄成什麽樣子,她都覺得挺高興。


    她舀水的時候,李無相開始在菜板上處理王文帶來的鹿脊骨肉。營養缺乏時,人們喜歡吃肥肉,這塊也一樣。肥瘦筋頭相間,但肥肉還要略多些,不知道是鹿身上的哪一塊。他將肥肉一點點片下,稍微夾帶些瘦的,歸成一堆。等鍋裏殘餘的水漬收淨,就把肥肉投進去,叫它們安安穩穩地煉一會兒,等出了油,再稍微翻一翻。


    這時候那條肉幹已經在溫水裏泡了一會兒,表麵變軟了,他就用抹布仔細洗去表麵的汙漬,再用菜刀切成薄片,叫它們仍在熱水裏泡著,然後拿起鍋鏟繼續煉肥肉裏的油。油香充滿整間屋子,想要溜出去,卻又被傾盆大雨困了迴來,就更香了。


    薛寶瓶原本蹲著燒火,這時候忍不住抻起腦袋去看鍋,又看看李無相被火光映亮的側臉,就吞了一下口水。


    李無相側臉對她笑了一下,用木鏟鏟起一塊稍小些的。這一小塊肥肉差不多被煉成了油渣,是淡淡的黃色,連著的一點瘦肉部分則是深黃。他把它拿著,吹涼了點,這油渣就變得更酥脆了。


    然後把它遞給薛寶瓶:“喏,先給你吃一個。”


    薛寶瓶沒伸手去接,而湊過嘴來咬了去。油渣還微燙,但她隻往嘴裏吸氣而不唿氣,怕香味跑了,眼睛眯了起來。


    “好吃嗎?”


    “嗯。”


    “還多著呢。一會兒你吃一半,留一半泡在油裏,下次有客人來我教你做油渣麵。”


    薛寶瓶點了一下頭,又低下頭去燒火。新添的柴火還是潮的,發了煙,嗆得她飛快抹了兩下眼睛。


    鍋裏積了一大汪油,李無相就用抹布裹著手,把鍋端到灶台上,把油舀在瓷碗裏,盛滿了大半碗。又盛出油渣,泡在油裏一半,擱著在另一個小碗裏一半。這時候才把在熱水裏泡著的肉片撈出來,全下進鍋內,哧啦一聲響,騰起好高一股油煙——看見薛寶瓶一邊燒著火一邊用力吸著味道。


    他翻炒幾次,從受了潮的鹽罐底下刮出鹽,用舌頭蘸著嚐了一下,就又添一點,在鍋內又翻炒幾次,起鍋裝了盤。鍋裏還剩下油汪汪的一片,他這才把脊骨肉給掰成三段丟進去,等翻炒到熟肉的表麵稍稍金黃,就添水,一開始翻泡就也起鍋,連著乳白色的湯盛在一隻大木碗裏。


    然後,兩個人坐在灶台邊,借著爐灶裏暗紅色的火光,每人捧著一隻碗吃肉喝湯。廂房的門開著,外麵的大雨嘩嘩響,透進來有著草木新香的濕潤水汽。吃到一半的時候,爐灶裏餘火發散出的光芒也慢慢暗淡了,隻剩下融融的暖意。


    李無相聽見在薛寶瓶在黑暗裏吸了幾下鼻子,重重地換了幾口氣,就拿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過兩天咱們去山裏挖點野蔥,會更好吃。”


    “嗯。”


    “要是明天雨停了,你得出去走一走,到過了橋頭的那邊人多點的地方,叫人看見你,為我接下來要做的事做準備——吃這塊,這瘦肉多一點,煉得更脆。”


    薛寶瓶帶著鼻音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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