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慢慢吐出一口氣,感到周圍完全安靜下來。


    他先放空了一小會兒自己的腦袋,然後聽著薛寶瓶的唿吸聲。像他之前想的那樣,這姑娘心裏真的病得不輕。任何一個人在經曆了今晚這些事之後,大概都不可能像她一樣睡得這麽安穩,但李無相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她。


    這種理解源於他的記憶……他記不起自己是誰,可記得起從前在另外一個世界的某些經曆。他見過許多極度憂愁悲傷憤怒恐懼的人,甚至自己就是其中的資深一員。在與他們分別的時候,他會傾聽、安慰,確保他們沒有什麽遺憾,或至少不會特別遺憾,因此,他學會了怎麽去看一個人的心。


    所以他知道,像薛寶瓶這樣的小姑娘,長期生活在壓抑窘迫的境況當中,所感受到的全是隱含的敵意,同時展望自己的未來,無論是個人的努力還是周圍的環境,都無法帶給她任何一點希望,那隻要在她的世界裏出現了一丁點兒的善意與改變,她就會孤注一擲地去信任,並不叫自己去考慮這種信任可能帶來怎麽樣的後果。


    在她看來,她已經是完全沒什麽可失去的了吧。


    而自己現在需要考慮的東西就很多。


    首先,這個世界似乎跟他想象的略有不同。被趙傀困住的時候,他接觸到的是“外邪”、“末世”、“修行”、“煉丹”這樣的概念,所瞧見的是一個被法術操控的紙人、自己身體裏這張神異無比的網、想要奪舍的魂魄,甚至他自己都隻用了月餘就踏入修行的門檻了。於是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仙人精怪或許無處不在,稍不留神就可能瞧見飛劍如虹、隕火如雨。


    可現在,依著薛寶瓶的說法,煉氣士們似乎並沒有在人前展現出太多強大手段,甚至曾經讓這個小鎮死去絕大多數居民的那場災難,大多數時候都隻是兩撥人在用尋常刀劍爭鬥……這似乎意味著這個世界的超越凡俗的力量似乎並不是什麽大路貨。


    但這同時也意味著,自己的處境變得危險一點了。


    他曾以為趙傀這個“快要結丹”的煉氣士隻是什麽不入流的修士,可現在,從他所展現出的種種神異手段來看……趙傀搞不好是一個大人物。


    大人物必然與其他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更有可能有不少聽命部屬。而從薛寶瓶口中得到的另一個消息是,金水鎮已很久沒有來過修士了,但就在幾天之前,鎮上來了位叫趙奇的煉氣士。


    “幾天之前”、“姓趙”……李無相很難叫自己相信這是巧合。


    比較明智的做法應該是立即離開此地,但這就牽扯到了第二樁麻煩事——自己目前的狀況。


    在前世時他聽說過一些道家養生、修行之類的事,弄不清真假。但知道有一種說法——修行這種事,自己一個人來是相當危險的,得有老師指點傳授才行。被困住時,暗中指點自己的應該就是趙傀,而那些“行軍丹”可能就是輔助修行的藥材,因而自己才一帆風順。


    而現在他隻能依靠自己的本能了,然後他發現本能這東西不怎麽靠譜。


    他先是依著本能渾渾噩噩地吸光了王文的精氣血肉,然後將自己撐成了一張飄忽不定的人皮,剛才為了盡快解決麻煩,又吸光了王武與王鵬,現在他有人形了,變得稍微有點力氣了,可問題是,似乎弄得“太撐了”。


    在爐灶裏的時候他已經修行到了“發真種”的境界,覺得體內的氣息通暢精純,但現在他卻覺得體內又變得擁堵淤塞,仿佛雜草叢生,試了幾次吐納調息,卻感覺氣脈變得如同剛剛修行時一樣,就好像一切都要從頭來過了。


    或許是三個凡人體內除去精血之外還有更多在修行途中本該被摒棄排除的東西,卻叫自己都吞了,或許是“廣蟬子”這部道書離開趙傀的暗中指點、輔助藥物就沒法兒再修了,又或者是金水鎮的靈氣稀薄之類的原因,可無論哪一種,李無相都決定不再輕易改變自己目前的狀態,他覺得自己得把自己想象成一個高血脂或者高尿酸之類的患者,一切都得小心翼翼地適量,直到搞清楚自己現在到底算是個什麽東西,又該怎麽辦。


    所以他得待在這兒。先確認趙奇會不會真的是趙傀的什麽弟子門人,如果是,他就得想法兒從他身上獲得更多的信息,即便不是,也能獲得相當多的有關修行的常識,尤其是關於“外邪”。自己身處暗處,這世界的煉氣士又並非那種移山倒海之輩,這值得冒險一搏,甚至還會挺有趣。


    但是小姑娘的心病叫她的性情有點兒邪性,李無相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心裏壓抑著的一團火。他沒妄想能叫她變成一個俏皮快活、無憂無慮的少女,但知道該把這團火引向何處,好不叫她灼傷自己。畢竟在斷續的記憶中,前世的自己似乎跟她也相差無幾。


    還有趙喜……跌落到火海當中之前那一瞬,聽到的是她的鬼魂的歎息嗎?是她推了自己一把嗎?是的話……趙傀已經死了,不知道算不算幫她報了仇。


    這麽想了一會兒,他開始嚐試入定以叫自己放鬆下來。可發現現在要做到這一點很難了,他便嚐試前世的另一種法子——無論有多少痛苦和煩惱,身處怎麽樣的危險境況當中,隻叫思緒信馬由韁,自然想到一件最放鬆舒適的事物,抓住它,然後就能平靜下來了。


    他唿吸著,感覺到體內那些觸須柔和地擺動著,逐漸歸於同一節律。


    然後他聽著小姑娘悠長輕微的唿吸聲,感受著屋子裏的氣流,略微潮濕的夯土地麵,怯生生的重新叫起來的蛐蛐,院外金水河潺潺的流水,雨滴從屋簷淅瀝滴落,身體就慢慢癟了下來,變成一副柔軟的人皮,耷拉在房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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