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竹花風,清秋萬裏明。長發及腰鏡花紅,無風三尺浪,隔岸聽濤聲。深閨不忍聽,絲弦不了情。妾意遙鍾天山雪,弓開如滿月,伴我踏沙行。雨霏霏、雪如席,不念鄉關人何在,萬裏歸來,香車渺渺,牆內春花卻凋零......’


    大殿上,馬車前,就像是突然開啟了一扇窗,窗外薄霧如紗,在一片幽深的竹林間縈縈繞繞,風過處,暗香盈袖,那一縷似有似無的女子歌聲遠遠傳來,似是在這滿目的月色中注入了一種刻骨的幽怨,讓人心裏微微發酸。眼前這一幕,與當初他們在泊壽縣莽原皮子山地宮遭遇鳳竹鬼靈時所見幻境何其相似!當真應了那一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麵對生死抉擇,情深一往的女子甘願生死相依,但用情已深的男子卻甘願用自己的生命來拯救心愛的女子!


    是夢境照進了現實?還是幻境與幻境、時空與時空交錯了、重疊了?一個白衣女子從窗外紫竹林中飄然現身,對著他們嫣然一笑,那種無限風情,頓時令眼前所有失色。紫竹林消失了,白衣女子向他們招招手,轉過身融入了窗外的一片茫茫碧波之中,似乎,是一種無聲的引領。


    東王公似乎也感染了些許淡淡的傷情,他一抬手,車轅上的造父手起一鞭,‘啪’的一聲脆響,八匹駿馬同時抬起前蹄,一陣‘希律律’的長嘶,馬車往前一躥,竟然淩空飛起,直接從樓船窗口穿了出去!


    耳邊風聲悠長,馬車並沒有預料中那樣直接跌落,而是在距離水麵十數丈的黑色霧氣中悠然穿行。下方是粼粼水波,水麵上時不時有一些巨大的背鰭或是蛇狀動物的身體突出水麵,不停地遊弋。而在馬車周圍,霧氣中則有許許多多的骨鳥撲閃著巨大的翅膀,簇擁著一些宛如巨型蝙蝠一樣的怪鳥此去彼來。這些怪鳥無一例外地生了一雙血紅色宛如燈籠一般的怪眼,一張生滿了倒鉤狀利齒的大嘴之中黏涎如線不停地滴落,所到處水麵上無不黑煙冒起,那些水中生物紛紛躲避不迭。


    幽冥鳥。一種噬鬼吞魂以陰鬼腐屍為食的上古惡鳥,在邪鳥一族中與九頭鳥並駕齊驅,並列於邪鳥之王鷫鸘之下。雖然明知道這些並不是真正的幽冥鳥而隻是一些畫中蠱靈,但天遊子等人卻也知道,它們其實擁有跟真正的幽冥鳥相差無幾的力量和神通。他眼角餘光看著一旁的東王公嘴角泛起的那一縷若有若無的微笑,心裏驀地恍然:其實,自己從未在這位無腿的畫蠱之王麵前真正占據過上風,因為他心裏非常清楚,那些兇殘噬血的幽冥鳥之所以不曾對他們發動攻擊,並不是沒有發現他們,也不是對他們有所顧忌,而是因為身邊這位畫蠱之王沒有下令攻擊!在這個畫中世界,東王公掌握了天上地下水中所有的通路和有生力量,如果他願意,恐怕就算是剛才在樓船之中,對方也完全有能力讓他根本沒有機會打開那扇陰界之門!


    隱隱約約的,他心裏已經摸到了一些東西。雖然形不成條理,但是他卻已經能夠確定:其實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在那位遠在山東的鬼靈鳳竹掌控之中!這一點,從剛才鳳竹鬼靈幻身出現,畫靈東王公和西王母卻沒有表現出哪怕一星半點的驚訝上,便已經可以得到佐證——他們之間,肯定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係!剛才東王公之所以故意示弱,或許這隻是他們的某種計劃中的一部分而已。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天遊子雖然稍微有點鬱悶,有一種被耍弄被玩弄於掌股之上的感覺,但反過來說,他卻也真正平靜了下來。因為既然這是早就規劃好了的事情,那麽他們此行就不會有太大的危險,包括留在樓船上的陳半夜。


    馬車踏霧而行,宛如小船滑行於平靜的水麵,馬蹄無聲,車輪寂寂,車窗之外的幽冥鳥和骨鳥們也在無聲地滑翔,宛若一個恍而忽之的幻夢。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前方的霧氣忽然散開,一座玲瓏的小島出現在眾人麵前。說它玲瓏,是因為它確實小巧精致:這座小島上沒有任何植物,完全是一整塊光滑的、中心往下凹陷的紫色的岩石,就像是一隻在月色下泛著幽光,漂浮在水麵上的水晶碗。


    馬車在小島邊緣停住,東王公迴頭微笑,擺手示意:“三位,可以下車了,你們進入‘環樽’,就能離開這裏了。”


    這個名字非常奇怪,聽起來跟小島的外形幾乎是毫無關聯。然而到了這種時候,天遊子他們卻也不好再追根究底。兩個人個人帶著滿肚子的問號抱著方泊靜跳下馬車,站在這隻巨碗邊緣仔細觀察。卻見它處處光滑潤澤,根本看不出有什麽通道的模樣。正在猶豫之中,卻聽身後破風之聲響起,急迴頭看時,卻見東王公的馬車早已無聲無息地離開,在不遠處的黑霧之中快速閃動,眨眼間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個人相視苦笑,這下子,就算東王公騙了他們,他們想再迴去找人家算賬都不可能了,一是找不到迴去的路徑,二是這隱藏了無數妖魔鬼怪的茫茫大水之間,沒有舟楫,他們又怎麽可能離開這所謂的‘環樽’?


    此時他們已經是進退無門,在方泊雅靜手法輕柔的推拿之下,方泊靜終於悠悠醒轉。眼前的景象映入眼簾的一刹那,方泊靜已經忍不住淚流滿麵——她怎麽能看不出?自己暈過去的這段時間裏,自己和陳半夜已經相隔了不知道多遠也完全不可能再逾越的距離。


    心神激蕩之下,她也無心去詢問當前的處境,一甩手掙開姐姐,雙臂一張,沿著這隻巨碗光滑的碗壁便滑了下去。天遊子和方泊雅靜不敢讓她在這種環境裏獨自涉險,當即也跟著滑了下去。


    等他們不一會滑到碗底之時,這才終於明白了這個地方為什麽會叫做‘環樽’。原來,在他們下滑過程中突然發現,這隻看起來渾然一體的巨碗竟然是由一層一層銜接嚴密幾乎看不出縫隙的、淡紫與深紫相間的環形晶狀體拚接而成。


    而且在他們下滑的過程當中,每經過一圈環狀晶體,都會響起一陣陣或優雅輕柔、或金戈鐵馬的絲弦之聲,就好像是彈動著一根根粗大無比的琴弦。而且在下滑過程中他們也同時驚訝地發現:這個‘環樽’正在看似緩慢實則迅速地發生著一種奇怪的變化:它的每一層環形晶狀體竟然都在慢慢地變寬,然後,當他們到達‘碗底’的時候,眼前已經是一片紫意瑩然——頭頂上已經完全合攏,就像是在這隻大碗上又生出了一隻倒扣的、一模一樣的碗,而且銜接處渾然天成,已經變成了一隻空心的圓球!


    緊接著,這隻圓球開始迅速下沉,不一會周圍已經是漆黑一片,除了周圍不時遊蕩而過的那些水中怪物五顏六色的眼睛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水中植物之外,根本看不到其他東西的存在。


    這種情形陌生而又熟悉,三個人幾乎同時想起了一件東西——狐仙洞中地下河裏的陰陽梭。難怪東王公說他們隻要踏上‘環樽’就能離開畫中世界,原來,這隻環樽其實也是一件通陰入陽的工具。


    環樽在水中穿行極快,周圍的景物在急速地往上掠過,還不等他們真正弄清楚狀況,就見腳下忽然旋轉著出現了一個迅速變大的洞口。隻是一眨眼間,環樽已經變成了一隻倒扣的大碗,三個人腳下一空,隨即腳踏實地。


    眼前是一個孤懸於危崖之上的平台,頭頂是一片滾動的黑色雲霧,而在平台內側的一個幽深的洞口旁邊,則擺放了一張石桌、四個石鼓。洞口上方有一塊探出的岩石,像是一塊天然的雨搭般遮蓋在石桌上方。


    在這張石桌上有一樣東西馬上吸引了三個人的視線:那是一幅畫,煙雲碧水之間,一艘樓船掩映其間,從樓船三層的窗口望去,陳半夜、東王公、西王母以及青鸞和一幹舞姬眉目宛然,表情逼真,而且樓船真的在畫中遊弋,而船上的那些人竟然也在動!


    東王公夜宴圖,果然是一幅會動的畫、一幅有生命的、活著的蠱畫!


    天空中暮雲四合,黑霧繚繞,正恰似他們剛剛離開的那一片畫中水域。隻不過,現在這片水域高懸於天際,好像在告訴他們:那片水其實不是水,而是另一個世界裏倒過來的天。那是一個顛倒的世界,陰就是陽、生就是死、死也是生,生死無序、陰陽顛倒。那個世界的人看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的人看那個世界一樣,無所謂真實和虛幻,其實都是一幅流動著生命的畫而已!


    三個人站在石桌前,望著畫中那個悶坐飲酒,意興闌珊滿麵落寞的陳半夜,一時間不由得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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