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龍虎山正一道傳人,天遊子這還是平生第一次真正麵對師門仙山,他內心情緒之複雜,自然是可想而知。雖然陳半夜時間緊迫,但他一身本事也大多來自龍虎山,此次南下,如果不入仙師府參拜祖師聖顏,那恐怕是說什麽也說不過去。更何況祖師靈異,還曾經在張獻忠的死城之中親身顯聖,救過天遊子的性命?


    四個人心意相通,都是一樣的想法,所以不約而同,沿著入山的路就往山頂走去。


    龍虎山地處江南,雨量充沛、氣候溫和,鬆生石上秀、雲遮穀中天,雄奇險峻之中又處處透露著一種溫軟嫻雅的美感。四人俱是從江北之地而來,乍一見到這靈秀江南的煙雨盛景,不由得都是精神大振,多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就連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


    山路曲折,崎嶇難行,但四人都是身負異術之人,身強體健,行動間就比那些在山間行走的香客旅人快了許多。隨著入山愈深,周圍的行人也越發稀少,景致也更加繁複多變起來。


    四個人走著走著,忽然發現有點不對。為什麽呢?因為龍虎山作為中國道教祖庭,一直是香火繁盛,一年四季山中遊人香客不斷的。然而,就好像隻是一轉眼間,剛才還稀稀落落的行人竟然一下子都不見了,周圍山木幽深,霧嵐叢生,雖然鳥語花香,也堪稱風濃雪聚鳥囀歌來,然而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寂寥之感,甚至,還會給人一種難以解釋的不安。


    天遊子他們多曆劇變,不但對於環境的變化非常敏感,而且思維方式和心智也比一般人沉穩成熟了很多。他們一旦發現不對,馬上就一起站住了腳。根本不用商量,天遊子馬上掏出了羅盤,一來用以確定方位,二來也是想探查一下周圍磁場的變化。因為這裏應該距離天師府已經不遠,在這種道家聖地,如果說有什麽邪魅魍魎之類的東西作祟,那可是天大的笑話了,所以雖然眼前之事有些異常,四個人倒是並沒有多少擔心。


    然而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羅盤一拿出來,指針隻是輕微地震動了一下,緊接著就直直地指向一個方向,紋絲不動了,而且在指針的尖端,還時不時發出一點細微的青光。


    像這樣的情形,天遊子隻是聽師父丹丘子說起過,但卻從沒親眼見到過。看著陳半夜他們困惑的目光,天遊子一時間都有點不知道怎麽解釋了。他沉吟了半晌,這才期期艾艾地說:“我聽師父以前說過,如果羅盤出現這種現象,應該是好事。為什麽呢?因為一是咱們的方向沒錯,周圍也沒有任何危險,二是在這附近有大德之士存在,甚至有可能就是隱世的地仙之流。”


    這話一出口,陳半夜首先笑了起來:“不是吧?!在這龍虎山上,在世的活神仙應該住在天師府啊!咱們這可還沒到呢,再說,看起來這路好像也不對啊!”


    方泊靜在一邊點頭迎合。自從知道了陳半夜身中巫蠱陰靈之害後,向來刁蠻潑辣的她像是突然間變了一個人,不但輕易不會對他施展‘扭耳朵神功’,而且還溫柔體貼,一副夫唱婦隨、小鳥依人的樣子。


    但一旁的方泊雅靜卻顯得若有所思:“其實也不一定。自來大隱隱於市,在這種福地洞天之中,天師府隻是代表了一種世俗意義上的道家巔峰,然而在這種表麵的輝煌遮掩之下,卻未必就沒有其他的大德之士存在。或許,咱們之所以會偏離目標來到這裏,正是冥冥中的一種指引,也或許,是有某種未知的力量故意引領咱們前來。我覺得,現在咱們所經曆的所有事情都有一種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軌跡,想違背這種力量,脫開這個軌跡是不可能的。那麽既然這樣,不如順其自然,或許會對咱們此行有所幫助。”


    一語點醒夢中人。


    天遊子收起羅盤,毫不猶豫地邊走邊說:“不錯!既然命運讓我們來到了這裏,那就順著走吧!用不用羅盤,其實結果應該都是一樣。”


    果不其然,四個人在密林之中又往前走了不遠,周圍的霧嵐忽然像水一樣流動著散開,一座簡陋破舊的小道觀出現在了眼前。


    這座道觀建製極小,青磚砌就,甚至都沒有名字,隻在木門兩側掛了一幅木製的對聯:扶杖望遠,山隱虛;執壺坐枯,水中天。道觀隻有一進,從敞開的小門裏望去,能直接看到裏邊有一座茅草蓋頂的正房。之所以能確定這是一座道觀,是因為裏邊正房的門也是開著的,一位背對著他們的道者在房間地麵上跌趺端坐,正麵有一張小小的供桌,一個小小的法壇,供奉了兩個大字:三清。


    四個人正在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就聽觀裏已經傳來了那人的聲音:“枯坐一千年,山風蕩心田。靜中還思靜,業障一日還。既然來了,那就進來吧。千年無客至,寂寂忘茶煙。山居寂寥,無酒無茶,隻是怠慢了!”


    這口氣夠大的,但就連陳半夜也沒有感覺到有什麽別扭。似乎這隱藏在山嵐密林之中的道觀、這靜靜端坐的人,就應該是融進了這千年名山千年歲月之中,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四個人甚至不敢大聲說話,不是因為害怕或是敬畏,而是本能地不願意破壞這份超然世外的靜謐和美感。天遊子當先而入,其他三人也緊跟著走進門去。


    殿中供桌上,青煙嫋嫋一線直上,無風,但身後的那扇小門卻自動地悠然閉合,似乎是一下子隔斷了萬丈紅塵、無邊的喧囂。那小小的一扇門,分割的卻是浮躁悸動的世俗和無欲無求的仙界。


    可是,人人向往的仙界就是如此寂寥嗎?或許是的。因為簡單,所以沒有了滿眼繁華物欲橫流的誘惑。這裏沒有欺詐沒有競爭,不存在華衣美食豐乳肥臀,不存在寶馬香車金錢富貴,這裏隻有一房一榻和似有實無卻永無質疑的信仰。因為簡單,所以舒適,從精神以至於*。


    天遊子他們靜靜地站在房門之外,感受著這種就連在天虛觀也從未感受過的巔峰恬淡,一時間幾乎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在這種環境中、氛圍裏,哪怕是興起一點世俗凡念似乎都是一種玷汙、一種褻瀆,就連生命之重到了這裏都已經顯得無足輕重了:那個千年枯坐的人,除了他的思想之外,又跟一塊岩石、一棵大樹甚至是一棵小草有什麽區別?萬事皆是緣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許久許久。


    裏邊的人不再言語,像一座身化木石的塑像;外邊的人癡癡站立,忘卻了世間的飛短流長。小院四周霧嵐四合,天漸漸暗了下來。


    似乎隻是一刹那間,整座道觀已經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就像是一葉扁舟被猛地拋入了無邊無際的黑色海洋,白天那種令人心曠神怡的靜謐驀地變成了神秘和未知,更似乎蘊藏了數不清的危險。就好像隔著那一扇薄薄的小門,正有無數陰魂厲鬼、食人的猛獸隱伏其中,隨時準備突破這扇小門,向他們猛撲過來一樣。


    雖然四人都非常人,天遊子和陳半夜也還能勉強守住心神,然而女子天性使然,方泊雅靜姐妹倆卻在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之下有一瞬間的慌亂。兩個人分別一把抱住天遊子和陳半夜的胳膊,忍不住便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唿。


    這聲音一出口,房間裏那人身上猛地亮起了一層淡淡的青光。這青光看似微弱,卻在一刹那間完全照亮了整個房間。一個淡然的聲音隨之響起:“心燈燃,萬邪辟易。你等遠赴龍虎尋幽探密,卻無心燈可點,心魔不除,自身即魔也,又如何能夠以身試魔而不受蠱惑?心燈不起,萬物皆魔,心燈亮處,魔亦是仙。”


    天遊子毫不遲疑,上前一步對著那人納頭便拜:“後輩愚昧,還請前輩指點迷津,祛除心魔,賜一盞心燈如何?”


    陳半夜聽得似懂非懂,但看到方泊姐妹也跟著跪了下去,也隻好跟著。那人忽然輕笑一聲,身軀微動,竟是憑空轉身,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是根本沒動過一樣。


    陳半夜是四個人之中唯一一個一直抬著頭的,對方這一舉動把他嚇了一跳,緊接著他就叫了起來:“咦?!你是誰?!怎麽看著有點麵熟?而且,你......你的眼睛怎麽了?”


    他這裏一叫不要緊,天遊子等人也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淡淡的青光掩映之下,一個雙目泛白明顯已經失明的老道士端然而坐,滿頭銀發,須眉盡白,雖然形容枯槁,但肌膚卻依然白皙甚至還泛著一點粉紅。


    這一刹那間,天遊子心裏也有些恍惚:眼前這個人怎麽看起來這麽眼熟?而且在他身上還有一種極為親切的氣息。他和陳半夜一起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人的臉看了半晌,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大叫一聲跳起身來,也顧不得方泊姐妹倆驚詫的眼神,竟是一起向那人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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