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旋一走出營帳,就看見右翼隊長身後的黎冰。雖然那日在酒宴上他隻看過黎冰一眼,但她的容貌畢竟教人難忘,他立刻命所有人迴到崗位上,請黎冰進他營帳中說話。


    「殿下為何在此?」鳳旋交代心腹守在營帳外,他認為大公主出現在此地一事,仍是保密為上。


    黎冰站在主帥營帳中央,挺直了背脊,盡管身上狼狽而落魄,她的儀態與眼神卻能一下子便讓人明白她絕非出身寒微。她做了三個深唿吸,相信自己穿起了盔甲,在轉身麵對鳳旋之後,熱氣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竄上臉頰。


    在見到鳳旋以前,她所想的隻是如何搶走屬於慕容霜華的一切,對往日的懷念讓她選擇以鳳旋為首要目標。她並不知道鳳旋和熙皇做了什麽樣的約定,也不知道那個約定其實是鳳旋拒絕熙皇的緩兵之計,她隻想搶奪!


    如今來到鳳旋麵前,他的眼神,他的模樣,輕易地讓她想起那個夜晚,黎冰幾乎以為自己迴到了過去,她仍然羞怯怕生,卻情不自禁地對這名男子萌生期待與憧憬。


    她相信她一定臉紅得很明顯。於是她慌了,才剛武裝好的無形盔甲,在他寬容卻堅定的目光下冰消瓦解。彷佛迷霧散去,開在詭夢中的黑蓮花,原來隻是一朵羞怯的小白蓮。


    「對不起,我……」黎冰感覺自己好糗,當下更加手足無措。


    鳳旋總會在一個人時想起當年那個怯懦的小雪。他也曾經試著在天京的士族千金身上尋找哪一個可能會是她。曾經有那麽一兩個女孩讓他感覺有點像小雪,但也隻是有點。何況那些千金從來不曾表現出對那晚有印象的模樣,就算有機會深談兩句,不是聲音不對,就是差異立現,他也開始覺得在旁人身上尋找一個不確定的影子似乎有些可笑。然而此時的黎冰卻讓他心弦一動,但對象是帝國的大公主,由不得他胡思亂想。


    為何黎冰能夠突然戳中他軟肋,鳳旋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這些年雖然待在軍中的時間多,但也不是真的完全沒機會和女人相處,難道是因為他終究也是個凡夫俗子,對美色難以抗拒?


    「抱歉,我都忘了。」鳳旋立刻挪來一張椅子,又倒了一杯水。「營地裏諸多不便,還請殿下忍耐。」


    「謝謝。」黎冰坐下時才發現腿有點抖,她累壞了。


    「鷹軍正在執行任務,如果殿下不介意,末將希望在殿下休息過後即刻派人護送殿下迴炎帝城。」


    黎冰急得站起來與他對視,「我有私事要請鳳將軍幫忙。」


    「什麽事?」鳳旋下意識地往後退,避開與她太親密的接觸……不,他們其實也隔了三五步的距離,但就因為「僅僅是如此」,他卻還是有一絲心緒浮動,失了平日的冷靜自持。


    黎冰並未察覺他的古怪,隻是不自覺地絞著小手。母妃向來最痛恨她這些小動作,然而離開了長樂宮,那些如影隨形、宛若鬼魅纏身的約束力似乎也變淡了。「我的奶娘是永濟國的人。」想不到她現在撒謊還會緊張啊?黎冰幾乎想苦笑。


    「殿下想尋找您的奶娘?」鳳旋雖未往下說,但擰起的眉頭已坦白說明了他覺得不妥。


    「奶娘很早便過世,卻沒能迴到家鄉,我曾答應過她如果有機會,便把她的骨灰帶著,埋在家鄉的土地上也好。我知道這樣很莽撞,但正是因為知道大辰的軍隊會前往永濟,才想請求鳳將軍幫我這個忙。」


    鳳旋看了她好一會兒。其實,她的模樣並不是讓他心猿意馬的主因。那日在酒宴上他早就看過她了。他似乎想證明這一點,看著她的麗顏良久,才緩緩開口:「好吧,這個忙末將還能出點力,殿下若信得過末將,請把您奶娘的骨灰交給我……」


    黎冰竟沒想到這著,愣了一下,有些強勢地道:「我得親自做這件事。」


    所以,她的意思是……鳳旋有點頭疼了,但他到底是鳳旋,仍然語氣溫和地道:「這次鷹軍到永濟國,有一些機要任務,恐怕不方便帶著殿下同行。」


    黎冰並未因此感到挫敗,她早就知道事情沒那麽容易。「我沒有要隨你們進入永濟國,隻要在國境邊緣就可以了,在能夠看得到永濟國的地方。我隻有這次機會,未來說不定再也不可能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她垂下眼,長睫沾了水氣,有幾分刻意的表演,也有幾分真情流露。


    鳳旋第一個想法是:他是不是該找藍非商量?但他幾乎不用猜就知道好友會作什麽決定——沒得商量,殿下該迴哪去就迴哪去!而且藍非肯定不會顧忌對方的身分,強硬執行他的決策。


    他與她,同樣背負著皇室的枷鎖,一個迴不去,一個到不了,是不是有些同病相憐?想到這,還真讓鳳旋有些心軟了。


    想來霍青雲讓鳳旋與藍非搭檔,倒是有些遠見。藍非絲毫不講情麵,鳳旋偏偏太重情,兩人根本是互相截長補短。


    鳳旋沉吟著。如果他答應下來,代表到時他連藍非也得瞞住。要滿住聰明絕頂的藍參將,說簡單不簡單,說難倒也不是真的沒法子。他們這一路一直是采取「人」字形的隊形前進,防的是這三不管地 帶裏的各路野心分子,他做前鋒,藍非領左翼,三方會以三色狼煙為訊號,要到約定的定點才會再次整合三路隊伍。


    「我這一路都是扮男裝,你們不用伺候我,我也不想給你們惹麻煩,對我父皇不好交代。」


    他真的不應該答應的!肯定是……他有些不對勁。


    「隻要出了一點狀況,殿下就必須讓我的部下護送您迴炎帝城。」說出這句話時,鳳旋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鬆了一口氣的黎冰幾乎要破涕為笑,那模樣竟又讓他想起小雪。


    啊……他在想什麽?現在該煩惱的是:接下來他得負責掩護她的身分。他真是給自己攬了個好大的麻煩!


    第一個大麻煩,是就寢。


    公主是金枝玉葉,整個營裏最好的床就是他的帳篷——其實也沒好多少,他一向以和弟兄同甘共苦來約束自己,帳內也就多了張吊床而已。


    所以吊床當然得讓出來。


    再來,如果接下來每一夜他都不迴自己帳裏睡,準會啟人疑竇,大公主在此的消息當然半點也走漏不得;但如果要他和公主同睡一個帳內,盡管他已經做好打地鋪的準備,也實在是不妥。


    實在沒法子,他隻能怪自己,真是被鬼迷了心竅,竟然答應了她。


    是夜,黎冰睡吊床,阿貝在她床下打地鋪,鳳旋在帳內的另一側打地鋪。「軍隊裏一切從簡,尤其在外頭執行任務都比較克難,殿下可能不太習慣,希望您忍耐。」他說。


    黎冰是有些訝異主帥帳內真的這麽簡陋,但話說迴來,嬤嬤早就警告過她,而且這一路從炎帝城到此也沒有比較輕鬆,她還不是一天一天挨下來了?「不會,這樣已經很好了。」不好也得忍。太平宮的嘴臉她都能忍了,這又有什麽不能忍?好像要賭氣一般,她躺進吊床裏,拿毛毯把自己蒙頭蓋住。


    她沒睡過吊床,當床身因為她的動作晃了一下,她緊張得動都不敢動,好半晌又覺得自己的驚慌有些可笑,紅著臉拉下毛毯,看向鳳旋的位置,見他似乎沒察覺她可笑的舉止,才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調整一個較舒服的姿勢。


    接著她才想起這原來是鳳旋的床,今天以前他就睡這上頭……她的臉蛋一陣發燙,忍不住抓著毯子想將自己的臉遮起來。毯子的氣味混合著泥土、乾草和馬匹的氣味,畢竟拔營時可能跟一堆東西塞在一起,還有隱隱約約的男性氣息……她和鳳旋蓋了同一張毯子……啊!她怎麽開始胡思亂想了?


    鳳旋轉頭看見黎冰抓著他的毯子把自己包起來的模樣,不知為何,腦門突然一熱,連忙甩甩頭,背過身去。


    他在胡思亂想什麽?


    吊床旁,連在義莊裏也照睡不誤的阿貝已經輕輕打起唿來了,黎冰從吊床縫隙看向帳篷另一側同樣也打地鋪的鳳旋,才想到自己占用他的床位。吊床雖然不太舒服,但乾草鋪地更克難,她心裏有些愧疚,糾結了好久,終於困難地開口:「對不起。1


    她已經許久不曾在人前放下身段。自母妃病後,她隻要走出長樂宮,就會想起太醫院怎麽把長樂宮的悲慘當成對太平宮投誠的禮物,整座炎帝城都是一樣的!於是她強迫自己絕不向那些人示弱。


    鳳旋已經背對著她們主仆倆側臥,淡然應道:「我已答應了殿下,殿下不必過意不去。」其實他心裏有些疑惑,大公主會是小雪嗎?但小雪並不像大公主,身上彷佛刻意包裹一層無形的冰和剌,他對自己沒來由的聯想感到可笑。


    大概是因為以公主的身分來說,這麽常把對不起掛在嘴邊,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謝謝你答應幫我。」但,鳳旋不是「那些人」。黎冰側躺在吊床上看著他的背影,想起過去和現在,他依然慷慨而溫柔,她忍不住微笑。


    「殿下客氣了……」他想了想,繼續道:「殿下的身分不宜公開,今天起如果有外人在,請讓末將喊您『先生』吧。我已經對下麵的人說過,您是要前往永濟國的教書先生。」


    「好。」


    她這麽順從的應對,又讓鳳旋想起小雪,他幾乎要開口詢問,可是話到了嘴邊,偏又不知從何問起。


    問她是不是小雪嗎?這未免也太怪異。


    「殿下早點睡吧。」他隻好道。


    「你也是。」


    可惜,他幾乎一夜無眠,也不知是後悔自找麻煩多一些,或是……想起小雪多一些?


    而他身後的黎冰,幾乎舍不得翻身,噙著好久好久以前就已消失的、溫柔的微笑,看著他的背影,直到終於敵不過疲憊與困倦,沉沉睡去。


    關於女扮男裝,阿貝可是駕輕就熟,畢竟她就是女扮男裝才能混進衙門得到那份蝴口的工作,而她此行任務還包括必要時得替黎冰引開鳳旋身邊的人。跟官兵打交道,稱兄道弟,她同樣很有心得,因此才到營裏第一天,鳳旋身邊幾個守夜的兄弟,誰負責遊騎將軍帳裏的雜役,她大概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們必須在天未亮時拔營,趕在天黑前到達下一個紮營地,委實不輕鬆。幸好鳳旋已經對外說過黎冰是要前往永濟教授大辰文字的先生,為避免此去永濟再遇上土匪襲擊,鳳旋好意收留「他」同行。有關尊師重道這點禮節,大辰人民還是講究的,因此粗重的活都輪不到黎冰來做。


    就這麽趕了兩天路,沒得梳洗,還得跟著吃粗糧,黎冰沒開口抱怨地忍下來,讓鳳旋更加訝異。


    她依然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當然了,皇室嬌養的花朵置身在荒山野嶺,和一堆習慣於泥地裏打滾的臭男人待在一起,盡管穿著一身布衣作男子打扮,仍像泥坑裏的一顆珍珠。但黎冰從不提出任何要求,也不曾抱怨,她隻是靜靜地、淡然地把自己打理好,努力不給鳳旋製造麻煩。


    第三天他們在河邊紮營,弟兄們一個個幹完紮營的活兒便跳到河裏快活去了,鳳旋也在黎冰眼裏看見渴望——她依然麵無表情,好像那已成為習慣,卻又忍不住頻頻看向清澈的河水,最後才趁著那些男人上岸後,到水邊小心翼翼地洗著手和臉,讓鳳旋心裏有些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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