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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伺候在房門口的小丫頭給寒櫟請個安,連忙掀開門簾子,一陣暖氣撲麵而來。寒櫟剛一進門,就聽到母親的聲音,打眼一看,嗬,敢情全家人都到齊了。


    三開間的大屋裏,用透雕連年有餘、富貴花開、福壽連綿紋的紫檀百寶隔隔斷為一明兩暗的三間,正中間的是堂屋,西間收拾了給黎夫人做儲物用,東間方是黎夫人的臥房。青石雕蓮花地麵上,盡數鋪上了龜茲國產的長絨織牡丹富貴的地氈,人走上去悄然無聲不說,還十分暖和,屋裏點上了四五個旺旺的炭盆,上好的銀霜碳燃燒起來連一絲煙味也沒有。


    黎夫人斜臥在紫檀精雕百寶嵌雲母八步床上,身上穿著一件紫褐色雲錦穿花麵的紫羔皮襖,身上搭著一條輕軟的鵝絨被子。


    黎夫人的頭上戴著一條繡工精細的淡灰色貢緞抹額,頭上手上並沒有多幾件首飾,然而頭上的一根祖母綠透雕鬆鶴銜芝的簪子、手上一對剔透濃綠、水頭極足的翡翠鐲子,就是在揚州最好的珠寶店鋪裏,也並不是可以隨隨便便能拿出來的。這肯定是黎海珠孝敬母親的。


    黎夫人這通身的打扮比起昨日來,當真有天壤之別。但黎夫人的心思卻顯然並沒有將這些放在意上,任誰都看得出來,她的眼睛隻隨著身邊依偎的女兒和外孫女轉,眼神露出發自心底的慈愛。


    孫張仰正坐在一旁的梨花木圈椅上,笑眯眯地看著妻子仔細喂著嶽母吃藥,沾衣捧了一隻白玉的小罐,裏頭是玫瑰色的蜜餞,笑著對黎夫人道:“外婆,這是沾衣自己用玫瑰蜜、桂花雪片糖漬的梅果,又酸又甜,吃完藥來過口最好不過了。您含一顆,吃藥就不會覺得苦了。”


    黎夫人歎了口氣:“乖兒,我如今那裏會覺得苦,有你們在跟前,就是喝黃連也都是和蜜水一般甜了。”


    寒櫟探頭笑道:“哎呀,我還以為來早了呢,卻是我最晚了。外婆,您可別怪我,我剛才去給您折了枝梅花來,您看看,這枝花兒可中意嗎?”


    黎夫人一見到寒櫟,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好孩子,快過來暖暖。大冷的天,你又跑去摘什麽花兒。凍著了如何是好。我一個老婆子,還講究這麽些花兒粉兒的做什麽。”


    黎夫人一手拉著沾衣,一手攬著寒櫟,再也舍不得鬆開。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半晌方才哽咽道:“如今有你們在跟前,我就是立時就死了,也可以閉眼了。隻是還有一件事,如今時時在我心頭:近年來,愈是老邁,愈是想起少年時的情形,心中愈是思念父母。我心中明白,快四十年了,父母大人也多半不在了。隻是一想起來這心裏就難受。我如今能得了自由,定是要到父母墳上祭拜一番,也算是父母生養我這個不孝的女兒一場。”


    黎海珠想起多年來思母的痛苦,感若身受,自然也是淚如雨下。


    孫張仰連忙拉過妻子勸慰道:“嶽母大人如今就在這裏,你還傷心什麽?”


    黎夫人抬起手來,輕輕拭去臉上的淚水,歎息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忍恥含辱,不敢透漏出身世來曆,說起來,我家裏也是世代功勳,若是讓人知道了我居然是與人私奔,家裏的臉麵就要被我丟盡了。——可如今,我越是已近油盡燈枯,卻越是思念父母兄長。這時也說不得要將來曆告知你們,”


    她歎息一聲:“我祖上就是一等開國輔運肅國公,姓海諱靖。我父親就是第三任肅國公海東升。”


    孫氏父子都是倒吸一口涼氣。寒櫟年少無知到也罷了,孫張仰卻是吃驚不小。


    要說這海家,在遍地王侯的金陵城中爵位倒也數不上是拔尖兒的,但是海家可以傲視王侯的就是:財富。孫家雖說能稱得上是揚州的富戶了,可是於金陵海家相比,隻能說是螢火比之皓月了。


    據說在海老公爺拉杆子跟隨開國皇帝鬧革命之前,海家幹的是海上沒本錢的買賣:他們家是東海上勢力最大的一股海盜。自從跟了開國皇帝以後,憑著海家人的悍勇,一路立下了無數的汗馬功勞。所以才被封了一等公的爵位。建國以後,海家倒是不好意思再幹老本行了,但是憑借著對海事的熟悉,海家光明正大地開始做起了海運的生意。幾十年下來,家事已不能單單隻是用“豪富”來形容。但凡是珊瑚樹、白玉床、碧玉階、水晶梁,隻要世上有的,他家就少不了;世上無的,他家也比比皆是。當真是“珍珠如土金如鐵”,豪奢難言。


    這海家卻是奇怪,族中男丁極盛,上一輩的兄弟十個,這一輩子兄弟更是足有半百之數,隻是陽極陰衰,女兒卻極是稀少。上輩子還有三個女兒,到這一輩子,竟然是生來生去,都是小子。所以人人都知道,海家唯一缺少的就是女兒。物以稀為貴,海家的女兒,不要說是一般的公侯千金,就是與尋常的公主比起來,也多半要養得尊貴得多。


    孫張仰暗暗歎息,想不到這樣一個千嬌萬寵的天之驕女,竟然會落到這樣貧病交加的地步。


    隻見寒櫟和沾衣已經給黎夫人拭淚的拭淚,勸解的勸解,當下沉吟了一番道:“嶽母大人不必焦急,我這就吩咐人去金陵海府打探消息。隻是一來現在天氣寒冷,二來您老人家還在病中,若是貿然趕路,隻怕身體吃不消。依小婿看來,眼下當務之急是您仔細調養好身體,待到春暖花開時節,您的病也好利落了,天氣也暖和了,咱們再去金陵,豈不是兩全?”


    黎夫人,哦,要稱為海氏了,聽了不住點頭,欣慰道:“還是賢婿安排的是,原是我老婆子著急了。”


    一家人計議已定,方才吩咐傳早飯,孫氏一家四口,圍著海氏熱熱鬧鬧地吃了飯。孫張仰告辭去外院處理事物,又看了一眼寒櫟道:“寒櫟,你隨爹爹來,我有事要吩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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