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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三年五月初五,飛霜殿肅宗李亨久病,他已經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


    此刻他又害怕又不甘,因為那位強勢且長壽的父皇,他足足當了十八年的太子,登基時已經四十五歲。


    不過當了七年皇帝,如今這一切都要結束了。他躺在龍榻上,聽隨侍的李輔國向他匯報說張皇後打算立越王李係為太子,並將現太子李豫斬殺於宮內。


    他想要阻止這位野心勃勃的妻子,可是已經有心無力。從她還是良娣時,他就知道總有一天她會惹出大禍來,所以一直提防著她。


    可是,這朝中,除了她和太子,他又能相信誰呢?張皇後曾是他用來牽製太子的工具,沒想到,有一天他也會被她所牽製。


    他想到了當年他的父親,也是如此才險些丟了江山,而自己竟然重蹈覆轍,同樣殺了親生的兒子。


    想到那個冤死的兒子建寧王,他悔不當初,卻悔之晚矣。不,他不能再失去太子了,那是他最欣賞的兒子,也是能讓這李氏江山延續下去的人。


    他睜開眼,輕聲對李輔國說:“去,攔住太子不要讓他進宮。”


    “是。”


    “還有,速去請壽王進宮。”李輔國一愣,此時聖人叫那個早就不理政事的兄弟進宮,又是為何?


    他知道這不是自己該問的,忙低頭應下,匆匆離去。當夜,李瑁匆匆從城外趕入宮內,看到龍榻上有氣無力的李亨,也是大吃一驚。


    他聽聞聖人久病,卻因張皇後封閉消息,不知情形如何,如今看來,這位皇兄怕是不久於世了。


    他走到榻前,剛要下跪行君臣之禮,卻被李亨輕聲阻止。隻聽他虛弱的說:“十八弟,到了如今,就不要見外行那些虛禮了。今日不要再叫我聖人,就叫我三哥。”李瑁聽了,心中難過。


    雖說他這些年與李亨走得近,皆是為了有朝一日他登基後能讓自己一家人遠離宮廷,若非如此,他又怎會願意再次牽涉到朝局之中。


    隻不過,李亨畢竟是他的兄長,對自己也頗為照顧,如今見到他變成這樣,如何能不動容?


    他走上前一步,半跪在榻前,輕聲喊了聲:“三哥。”李亨臉上露出一絲欣慰,隻是他的力氣幾乎耗盡,那張蠟黃的臉上現出來油盡燈枯之色。


    他輕聲歎了口氣說:“多少年了,我終於又聽到有人這般叫我。”


    “記得當年二哥還在時,那些兄弟們都看不起我,隻叫我無用的廢物。隻有你以三哥稱唿我。後來,我當上太子,他們便不敢再僭越,恭恭敬敬的喚我太子,連你也是如此。”他閉上眼緩緩說道:“我本以為當上了太子是極大榮耀之事,這天大的運氣竟然落到我頭上,定會苦盡甘來。沒想到,反而更加勞心勞力,還要戰戰兢兢防著父皇,小心著不要步了二哥的後塵。”他看了看李瑁,說道:“如今來看,還是你明智,遠離這一切是非,逍遙自在。”李瑁聽他喃喃說著,心情複雜,不知該說些什麽。


    那些爭奪權力的人,他的父皇、母後、兄弟,又或是李林甫、楊國忠、張皇後,有幾個最後得到善終呢?


    他慶幸自己早早地被擋在那權力大門之外,反而因禍得福遇到一生摯愛,過著平淡的生活,如此便滿足了。


    李亨說了不知多久,或許有些累了,他聲音越來越弱,李瑁忙勸他好好歇息,等以後定還有機會在敘舊情。


    李亨點點頭,見他要走,突然喊住他,輕聲說:“他們說父皇病重,我本想親自去看望,這幾年終是不孝,可卻有心無力。既然進宮,你便去看看他。”李瑁頓住腳步,迴頭看了他一眼,終是點了點頭,走出門外。


    這一夜突然起了風,雖已是仲夏,卻竟然帶了些涼意。李瑁站在西內大殿門外,看著裏麵忽閃的燭光,糾結萬分。


    他不知該如何麵對這位父皇,這麽多年來,他習慣了被忽視,被冷落,已不抱任何期望,隻當這位父親放棄了自己這個兒子,而他也在沒有了父親。


    方才來的路上,他問起內侍太上皇身體怎樣。那內侍沒有說話,隻是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這位曾經叱吒風雲,創下開元盛世的君王,終於到了最後的時刻。李瑁在殿外站了許久,終是令內侍通報。


    不多時,那內侍便出來請他進去,然後從外麵把門帶上。殿內安安靜靜,卻不知是哪一處漏了風,傳來風穿過的唿嘯聲,雖不大,聽來卻分外蕭瑟。


    李瑁站在殿中,看著病榻上那許久不見的老人,感慨萬千,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玄宗已經病了一個月,雖說每日有太醫來診治,可仍日漸衰弱。宮內人皆以為他這病定是好不了了,誰知就在昨日,玄宗的精神突然大好,竟然能下床在屋內走上幾步,今日一早還讓人替他好好梳發,並換上那身已經不再嶄新的龍袍。


    他冥冥之中感到,似乎會有什麽重要的人來,沒想到,竟然會是這個多年不見的兒子。


    借著燭光,他老眼昏花的辨認著站在麵前的這人,雖然已是多年不見,卻仍能找到當年的痕跡。


    這個兒子容貌隨了他母親,從小就長相俊秀,少了些英武之氣,更像個文官。


    可畢竟身上留了他的血脈,文武雙全,射的一手好箭,卻更喜歡讀書。


    玄宗輕聲說:“你來了……”


    “是,父皇。”兩句之後,再無聲響。玄宗明白,父子之間的裂痕太深太久,已經無法修複。


    他麵色黯然,轉臉看向頭頂的重重紗幔,似乎這樣,他便不必看到這個兒子的臉,也就不必想起那些不堪往事。


    “懷兒和偡兒都還好嗎?”


    “府上一切都好,謝父皇掛念。”玄宗點點頭,又問:“壽王妃呢?”李瑁微低了頭說:“她正懷第三胎,等下次兒臣再帶她來拜見父皇。”又是一陣安靜,李瑁站在那裏,莫名覺得有些壓抑,這種感覺久未出現,他不知自己跟這位父皇說什麽,沉默許久,終是說:“兒臣方才從皇兄那邊過來,他身體不豫,讓兒臣代為探望父皇。”玄宗擺擺手,似乎不想提到這個繼位的兒子。


    他曾覺得李亨在諸皇子中最為老實聽話,沒想到竟然是這個最老實的兒子迫不及待的趁安史之亂篡了位,讓他被迫退位成為太上皇。


    還有那個連太子妃都沒有當上的張良娣,他後悔當初沒有早早地除掉她,本以為等自己讓位時讓李亨另立她人為後就可,可惜,這個兒子壓根就沒有給他機會。


    聽聞張皇後幹預朝政,即便是他被囚禁在這極少有外人出沒的偏宮也能聽到些消息,而那個太監李輔國,竟然敢對他無禮,若不是高力士在,他說不定就要被折辱了。


    高力士……想到那個陪了在自己幾十年,卻被流放千裏之外的心腹,玄宗眼神暗淡下來。


    他這一生,終是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留在身邊。李瑁見玄宗陷入沉思,便說道:“兒臣不打擾父皇歇息,還請父皇多保重身體,兒臣先行告退。”他說完行完一禮,轉身就要出門,忽聽身後傳來一個遲遲疑疑的聲音:“你……可還怨恨父皇?”李瑁腳步一頓,轉身看向臥在榻上那人。


    二十二年了,曾經刻入他心裏的傷痛,仿佛被歲月消於無形,卻因了這句話突然跳入腦海中,心霎時一痛。


    是啊,他怎麽能忘了?他能忘記壽王妃被召進宮,能忘記父皇逼他娶妻,卻不能忘記這位父親將他遺忘了許多年。


    就算君臣有別,可他是他的兒子啊!玄宗久久沒有聽到李瑁的迴答,他似乎已經知道答案了。


    這幾年,他慢慢的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身在高位時,這天下都是他的,兒子亦是臣子,他忌憚的便殺了,不喜的就冷落一邊,從來沒想過對錯。


    可當有一日他不再是那個生殺予奪的皇帝,才明白,那浮雲般的權力不會給他帶來滿足,隻會令他內心空虛。


    權力讓他失去了最心愛的女人,也讓他失去了可能唯一對他真心的兒子。


    他閉上眼,混弱的眼淚流下,他知道自己錯的太多,可是,曾經身為帝王的威嚴和自尊讓他絕對不會低頭認錯,他隻期盼著,在最後的時候,能得到兒子的原諒。


    李瑁歎了口氣,輕聲說:“父皇多慮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他轉身打開門,緩緩走了出去。


    走出門的那一刹那,他的心裏突然輕鬆了。這麽多年被藏在心裏的一道陰雲就這樣煙消雲散,化為烏有。


    五月初六,玄宗李隆基薨。十日後,肅宗李亨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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