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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朗的天氣已經持續好幾天了,這一日天空上飄著薄薄的雲絮,讓灑落下來的陽光既明亮又不會過於灼熱。莊溯塵屋子的窗戶敞開著,窗口懸掛著一個竹編的吊籃,吊籃裏用幹草和棉布墊得盡可能厚實柔軟,一隻白色長毛的小貓蜷縮成一團睡在籃子裏,渾身沐浴著暖洋洋的陽光,卻把麵孔藏在了爪子後麵。


    莊溯塵搬了張椅子坐在吊籃旁邊,身上傷口深的包紮著繃帶、淺的敷著顏色古怪的草藥泥,骨折的右手沒有用夾板固定,隻是用繃帶一圈圈纏繞包裹了起來,模樣看上去依舊十分淒慘。但和前天傷痕累累地逃出秘境,又千辛萬苦一個人拖著昏迷的一人一貓、走了一整夜才到家的時候相比,已經好轉許多了。


    塗青崖至今沒醒,莊溯塵剛在屋裏給他換過藥,他也沒有什麽好藥,就看塗青崖自己撐不撐得過去了。他休息了一天後,精神倒已經恢複得不錯了,此時到窗邊去看望小貓,左手還拿著個很不符合重傷員形象的東西: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莊溯塵用這根狗尾巴草在小貓耳朵尖上掃來掃去,試圖讓它給出點反應:“還沒消氣嗎?”他用近乎討好的口吻說,“和我說說話吧。”


    雲應舟被掃得發癢,忍不住彈了彈耳朵。貓耳朵是很薄的軟骨,覆蓋著一層細短絨毛,被陽光照得半透明,看得見耳朵邊緣淺紅的血管。他滿腹怨氣,打定主意不想搭理莊溯塵,不動也不吭聲地蜷在籃子裏裝睡——太陽曬得他不住犯困,卻因為莊溯塵的不停騷擾而沒辦法真的睡著。


    莊溯塵的手輕輕地放到了小貓脖子後麵,指尖梳理過溫暖蓬鬆的長毛。雲應舟喉嚨裏發出了低沉的“咕嚕”聲——這不是在表示他被撓得很舒服,而是他要生氣了!


    似乎接收到了他的憤怒,莊溯塵從善如流地收迴了手。但沒過一會,雲應舟感覺那隻討厭的手又落到了他的尾巴上。莊溯塵捋了兩把他的尾巴毛,雲應舟這次卻不“咕嚕”了,他像真的睡著了一樣靜靜蟄伏了一會,在莊溯塵想把他的尾巴拿起來握住的時候猛地彈起,扭身對著莊溯塵手上就是一爪——他這次進攻發動得猝不及防,莊溯塵卻像早有預料,已經迅速地把手縮了迴去。


    雲應舟撓了個空,隻好把尾巴扒拉到身邊,壓在爪子底下護住,不讓莊溯塵再碰。莊溯塵好笑地看著他的動作,“不要鬧脾氣了,不是都和你道歉過了嗎?”他語氣聽著還挺誠懇,“要是你還沒聽夠,那我再說一遍?”


    雲應舟愣了下,等明白過來莊溯塵在說什麽,耳朵“唰”地就向後緊貼在了腦袋上,還想抬起爪子去捂。然而就算他把腦袋埋進墊子裏,在此刻顯得十分可恨的靈敏聽覺依舊能聽見莊溯塵貼近籃子旁邊,故意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說:“都是因為我識破了你的詭計,還反過來用來對付你了,才會弄得你現在反而要聽我的——”


    嗚嗚……雲應舟死命捂著耳朵,依舊擋不住莊溯塵的聲音不依不饒地往耳孔裏鑽,他都快要哭出來了:之前他究竟是被什麽蒙騙了,才會覺得這家夥在他遇到過的人類裏麵還算不太討厭?明明莊溯塵才是其中最無恥、最可恨的那個!


    契約被印在了識海那麽深的地方,不但容易受到神念壓製,一旦反抗不過就得聽令行事;更重要的是,契約一方的死亡會導致印記破碎炸開——而印記在識海中越深,碎裂時造成的傷害越大。按照現在的情況,莊溯塵死了他得跟著陪葬,換成是他死了,莊溯塵卻至多隻會頭疼幾天罷了!


    哪怕說是“靈伴”契約,這麽不平等的關係,不就等於是他成了莊溯塵的靈獸嗎?對雲應舟來說,這相當於最恐怖的噩夢成真了——他都已經要覺得生無可戀了,莊溯塵居然……居然還這樣嘲笑他!


    莊溯塵還說什麽——“以後我都會裝作沒發現的,這一次就原諒我吧?”


    哪怕自他從昏迷中醒來,已經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來試圖接受現實,被莊溯塵這麽刻意地一撩撥,雲應舟還是氣得尾巴上的毛都炸開了。他放下爪子蹦了起來,像要發動攻擊一樣拱起了脊背,瞪著莊溯塵怒道:“我才沒想做到你這麽過分的程度!我就是——隻是——”


    ——隻是想威脅你、控製你,為了避免以後被你害得倒黴,但沒準備讓你連性命都受製於我?


    有再充足的理由、再怎樣氣得恨不得幹脆和莊溯塵拚命,雲應舟也說不出這樣不要臉的話來。就和之前幾次想衝莊溯塵發火、最終卻都變成了對自己生氣一樣,雲應舟渾身緊繃地僵了一會,在某一刻忽然就泄了氣。他無精打采地重新趴了迴去,低聲說:“是我幹的蠢事,你想笑就笑吧。笑夠了能不能不要再來打擾我?我想睡覺。”


    莊溯塵卻還不肯放過他。“我做得太過分?”他反問道,聲音裏不再帶著那種可惡的笑意,變得認真了起來,“是你騙我說要把契約印記推到我這裏來,隻是為了讓傳送陣順利啟動的。我聽出你在說謊,又不知道那個契約到底會起什麽作用,當然隻能全力反抗——你覺得這能怪我嗎?”


    ——就是因為擔心實話告訴你影響,你肯定不會順從、會想把主動權奪走,才想用別的理由蒙混過關的……


    這句話雲應舟就更說不出口了。說到底不就是他正麵對抗不過,還想走些歪門邪道把莊溯塵騙進坑裏,結果把自己坑得更慘麽?自食其果,實在沒資格覺得委屈。實際上,在意識到莊溯塵其實從頭到尾都能發覺他的殺意和謊言時,雲應舟覺得他沒在開放識海時被莊溯塵直接幹掉,還簽成了契約,已經是莊溯塵很手下留情、很不“主角”的表現了。


    甚至就連他心軟先“放過”了莊溯塵,最後才被他逆轉了形勢,也隻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要是他沒心軟,真的對莊溯塵下手了,以莊溯塵對他的警惕,還不知結果會是誰死誰活呢。


    但雲應舟還是對莊溯塵發火了。他忍不住生氣——他不能不生氣。因為,如果不讓磅礴的怒火充斥頭腦、不留下任何思考餘地的話,他一定很快就要被無盡的恐懼和彷徨淹沒了。如果不對莊溯塵發脾氣、像被辜負了信任一樣憤怒地反抗,除此之外什麽都不去想,他或許會害怕得隻能縮在籃子角落裏瑟瑟發抖——


    莊溯塵現在可以說是掌控著他的生死。本來莊溯塵的神念就比他強,再加上契約的偏向……當莊溯塵格外強硬地給他下達命令時,他將不得不遵從,就像剛傳送離開秘境那時,莊溯塵讓他無法動彈的時候一樣。


    莊溯塵會對他做什麽?會讓他做什麽?


    他就這樣失去自由、變成別人的所有物了?


    ……他想要成為散仙,想要先下手為強除掉無辜的主角,所有那些笨拙的謊言、算計,可笑的虛張聲勢,追根溯源,都會迴歸到這一點許久以前埋下的恐懼。他太害怕了,怕被人類追獵,怕變得身不由己、像工具一樣被人使用——但他越是害怕、越是極力避免,卻反倒讓這恐懼更早地成為了現實。


    這也算是人類所說的“自作自受”嗎?


    雲應舟不是不知道要是將莊溯塵激怒了,他的下場可能會非常倒黴;他聽說過無數妖獸被迫成為人類的靈獸後,慘死甚至求死不得的悲慘遭遇,隻要憤怒稍稍冷卻,他就仿佛看到那些畫麵中的主角成了自己的模樣,在眼前反複晃過。


    心底深處,雲應舟甚至有一點點慶幸:靈伴契約終究和靈獸契約不同,莊溯塵能讓他死,但不能強迫他不死。他都不敢仔細去想,他對莊溯塵張牙舞爪,到底是為了轉移注意、為了試探莊溯塵的忍耐限度……還是刻意想要推動什麽事情發生、以確認心中的恐懼確已成真,才好再將其化為某種主動終結的勇氣?


    雲應舟對莊溯塵的反問無言以對,再度像是賭氣似的團成了一團。莊溯塵在說完那句話後也沉默了一會,歎了口氣,伸手去揉了揉小貓的腦袋:“我的意思是……”


    他的手落到雲應舟頭上,卻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雲應舟猛然間爆發了。“別碰我——!”他尖叫道,想也不想,伸爪就朝莊溯塵手上撓去——而莊溯塵大概是被他嚇了一跳,這次竟然完全沒有做出躲避的舉動。


    看到血用傷口裏湧出來的那一刻,雲應舟呆住了。莊溯塵沒有唿痛,他一聲不吭地收斂了唇邊的微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的身影遮住了陽光,影子落在雲應舟身上,驟然膨脹起來的恐懼在這個瞬間壓垮了用怒火構建出來的屏障——雲應舟輕微地嗚咽了一聲,像是已經被打中了,他不由自主地緊緊縮起身子,發著抖閉上了眼睛。


    鮮血的氣息充斥著鼻腔,想象中身上或識海中作為懲罰的痛擊卻沒有到來。莊溯塵隻是把受傷的手伸到了他麵前,除此以外什麽都沒做。


    “膽子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小了?”雲應舟聽到莊溯塵的聲音,低低的、語氣很溫柔——並不是嘲諷。他還是沒敢睜開眼睛,隻聽莊溯塵說:“你前天撓我的傷口比這深多了,現在還塗著藥沒長好呢。我有對你生氣嗎?除了在草地上的那次,後來我知道了能用那個契約對你做什麽,我還有沒有再那樣做過?”


    “我不想傷害你,也不準備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我剛才故意惹你生氣,隻是希望你能放鬆一點……”


    莊溯塵低聲說:“我其實是覺得……如果契約讓你屬於我了,那不是在允許我對你做什麽,而是說,從此就應該由我來保護你了。所以,不要因為從這個契約上看我是占了便宜,就把我當做仇人那樣對待,好不好?”


    莊溯塵說完後等了一會,沒能等到迴答,不過小貓漸漸地不再發抖了。他把手收了迴來。雲應舟聽到一點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聲音,似乎是莊溯塵在擦掉手上的血跡。他依舊緊閉著眼睛,在黑暗中,一隻溫暖的手輕輕地落到了他的頭頂上。


    “你不想信任我嗎?”莊溯塵輕聲問,“還是不能信任‘人’?”


    雲應舟依舊沒吭聲。他不知道莊溯塵是怎麽得出後麵那個結論的,隻是突然之間,他覺得鼻子有點發酸。莊溯塵在他頭上很輕地摸了摸,像是怕再嚇到他。“對不起。”他說。雲應舟不確定他是不是理解對了莊溯塵為什麽道歉。


    莊溯塵的手離開了,然後他的影子也挪開了。腳步聲離開窗邊,往後院的方向走去、遠離了。雲應舟睜開眼時,已經看不到莊溯塵的身影了,棉布墊上落了兩滴血跡,被擦過後顏色變得有些發暗。他嗅了嗅莊溯塵留下的味道,發了會呆,不知不覺間放鬆下來,曬著太陽睡著了。


    莊溯塵從裏屋門前經過,走出一段後又折迴來,走進屋內到床邊去看了看塗青崖的情況。塗青崖正發著高燒,身上繃帶草藥弄得亂七八糟,雖然莊溯塵奢侈地用了淨化過的水給他洗傷口,但他之前在鬼氣彌漫的環境裏待得久了,傷口已經有了感染的跡象,血肉邊緣像中毒一樣泛著青黑的顏色。莊溯塵站了一會,確定自己沒什麽好做的了,又轉身出屋,往後院走去。


    ……如果用好不容易攢下的幾顆靈石布置出聚靈陣,再冒險去森林深處采集一些效果更好的草藥的話,或許能讓他生還的幾率變大一點點。真的隻是一點點。


    所以,莊溯塵還在猶豫。


    權衡著別人的性命和自身的得失——


    莊溯塵走到後院的水缸邊,打開水缸蓋子,用漂在水麵上的木瓢舀起水來,衝洗手上新增的傷口。冰涼的水“嘩啦”一聲澆下去,傷口受到刺激的刺痛傳來,莊溯塵微微皺了下眉。


    似是為了避免注視傷口,他抬頭朝院子外麵望去:越過籬笆,要經過一段什麽都沒有、什麽人都不會來的荒涼地帶,才是最近那座屬於其他村民的房屋。村民們厭惡他,而他懶得搭理他們,包括嚐試爭取或挽迴什麽……這段荒涼的空白,就是雙方合力建成、誰都不想打破的隔閡。


    他也不喜歡人。莊溯塵想,尤其是其中的一部分……或者大部分?


    他低下頭,看了眼手上濕淋淋的傷口。血已經止住了,或許到晚上,這幾道創口就會愈合——前天在秘境中受過那樣的傷後,他的恢複能力卻好像變得更好了。莊溯塵甚至能感覺到右臂骨頭上的裂縫在逐漸彌合所造成的疼痛。他抹掉手上淡紅的水珠,不期然地又想起了秘境中遇見的那個身披黑甲的“遺族”,想起了媽媽臨死前如釋重負、在望向他時卻又流露了一絲眷戀不舍的眼睛。


    ……他不怎麽喜歡人,但更不想成為怪物。其實以前,他也一直都是這麽想的,隻是他一直獨來獨往、我行我素,不覺得隨意讓感性超越理智就是“人性”的象征,也不覺得有誰值得他刻意費心去證明什麽。


    不過——


    【……如果契約讓你屬於我了……】


    這麽說的時候還沒什麽特別的感覺,此刻迴想起來,莊溯塵卻覺得心跳似乎莫名加快了幾分,讓他有種需要為之做點什麽的衝動。他若有所思地抬起手,輕輕按在胸前;站著想了一會之後,他把水瓢和缸蓋複歸原位,迴到屋內,把藏在櫃子深處那個裝靈石的匣子拿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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