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潔的月色染了血光,本是一片歡騰的營地成了讚西人複仇的修羅場,昏天黑地的廝殺之後,留下滿地狼藉,酒氣混合著血腥氣,令人聞之作嘔。收到信號的援軍趕上山頭時,一切已經結束了,遍地橫陳著敵我的屍體,而趕來的將士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皇帝的蹤跡。


    大帳之後,便是深不見底的懸崖,懸崖上有讚西人的屍體,也有大齊的兵奄奄一息,他們指著黑洞洞的懸崖哭道:“皇上、皇上墜崖了……”


    誰也不知道項曄經曆了怎樣一番廝殺,為了能更好地觀察地形,皇帝每到一個地方,都把大帳駐紮在山頭最高處,行蹤特別容易被找到,而將士們也從最開始的處處謹慎,隨著局勢對大齊越來越有利,隨著讚西國的節節敗退和俯首稱臣,他們開始疏忽了。今夜的中秋歡聚,此刻想來,實在是萬萬不應該。


    “找!點燃火把,照亮整座山,一定要把皇上找出來!”將軍們的吼聲響徹夜空,迴蕩在山間,亦有人高聲命令,“三軍集結,隨時準備迎戰,梁國也好,讚西人也好,不可再輕敵,我大齊君威不可折損!”


    明天,就是大齊與梁國和讚西談判的日子,將決定新的三國邊界如何劃分,讚西人卻在這個時候向大齊複仇,更深入腹地直接刺殺大齊皇帝,這讓將士們殺紅了眼,可他們不得不冷靜,明天的談判怎麽進行,又該如何保密皇帝失蹤甚至已經身亡的消息。


    大帳的桌上,還鋪著地圖,皇帝的筆在地圖上畫出的界限那麽蒼勁有力,可終究是沒畫完,就出了這麽大的事,到此刻無人敢斷定,皇帝是生是死。


    “要不要報至京城?”


    “若是不報,讚西人也早晚會把消息抖落出去,隻怕連明天都瞞不住。”


    “可京城外,是秦莊的紀州大軍。”


    幾位將軍麵麵相覷,眼中嗜了血一般,消息一定比他們的軍隊走得快,倘若秦莊有什麽異動,等他們趕迴去,太後、皇後和皇子公主們,早已經成為了刀下魂。


    幾經商議,將軍們當夜就做出了決定,三分之二的人馬留在這裏,繼續與梁國和讚西周旋,三分之一的精銳迅速返迴京城,盡可能地不讓任何人傷害皇後與太後諸人。此外更派出最機敏果敢的上百人,降入懸崖之下,找尋皇帝的蹤跡。至於明日的談判,且稱皇帝抱恙不宜列席,不論讚西人或梁國如何揣測,甚至是直接捅破這層紙,他們能拖一天是一天,大不了便是打,沒有皇帝坐鎮,他們依舊是威震四海的大齊鐵騎。


    是夜,散去了佳節熱鬧的夜,更外得寧靜,瑉兒雖沒有失眠,可是莫名地從夢裏醒來了,不記得方才一覺做了什麽夢,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舉目望向窗外的月色,潔白光輝的圓月麵上蒙了幾縷陰雲,她微微皺眉,便隱約聽見傳來女兒的哭聲。


    瑉兒穿上鞋子,披了外衣,端著燭台便出門來,門前值夜的宮女趕緊迎上來,道是:“大公主像是做惡夢了,才哭醒了。”她們擁簇著皇後來到公主的寢殿,小娃娃正坐在床上傷心地啼哭,乳母宮女圍了一地,想盡辦法哄她也不管用,見皇後來了,紛紛讓開了道路。


    一見母親,元元就往瑉兒懷裏鑽,貼在母親柔軟的胸脯上,才從啼哭變成委屈的嗚咽,在瑉兒的拍哄下,漸漸安靜了下來,瑉兒本想讓乳母抱她去吃上幾口,可一離手孩子就不安地掙紮,不得不一直抱著她,直到小家夥再次睡過去。


    乳母在一旁慈愛地說:“公主平日裏瞧著像個小大人了,早早就開始有自己的主意,一窩進娘娘懷裏,又變成小小的人兒了。”


    瑉兒溫柔地笑著:“是呀,有時候覺得孩子長得怎麽那麽快,可她還是會躲進我懷裏,她還那麽那麽小。”她低頭親了親女兒的小臉蛋兒,香香軟軟的肌膚,能教人喜歡得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給她,看這樣乖巧的一團兒,哪裏能想到她白天裏是上躥下跳永遠不知道累的小魔王。


    瑉兒身上穿著寢衣,此刻外衣已經滑落在女兒的床上,待元元睡熟了,她便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迴去,而寢衣薄薄地貼在了肚子上,燭光之下,勾了出了她白天時藏在裙袍底下的肚子。


    雖然不大,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絕不是皇後發福,而是有喜了。


    “娘娘……”看見了的乳母,沒能忍住,目光停在瑉兒的肚子上,又驚又喜,“娘娘您又有身孕了?”


    “小點兒聲。”瑉兒笑道,“難為你這個過來人才剛剛看出來,我也算藏得不壞,現下雖然可以張揚了,可我也不願去費那個心思,你不必緊張地替我保密,但也別對旁人提起,該知道的時候,自然所有人都會知道。”


    乳母跟著皇後以來,自己和家裏的人都得到了安逸而順心的生活,公主玲瓏可愛,解去她不少與親生兒女分離的難過,想著一輩子伺候公主,家人和她的孩子都能有前程,自然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連忙答應下,更為皇後披上外衣,親手攙扶娘娘出門去。


    門外清雅已經趕來,謹慎地叮囑乳母迴去繼續照顧公主,她陪著瑉兒往迴走,穿過迴廊,周遭忽然變得暗了下來,瑉兒抬頭望向天空,烏雲遮蔽了明月,隻留下一團朦朧而頑強的光暈。


    瑉兒心裏一陣翻騰,說不出的糾結,緊緊抓著清雅的手腕,半晌才喘過氣道:“皇上是不是該迴家了?”


    然而此刻,項曄已墜入懸崖生死不明,大軍找了整整一夜,眼看著太陽升起,光輝照亮山頭,滿目隻有血跡斑駁屍體橫陳,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皇帝的蹤跡。深入懸崖的勇士,已經換了兩撥人上下,迴來都說底下深不可測,且叢林茂密有毒蟲野獸出沒,若真是從這裏摔下去,幾乎不可能生還。


    而從這裏往京城傳消息,最快也要四五天,信使可以一路更換,哪怕跑死無數匹馬都能把信接上,但折迴京城的大軍,不能等還沒到京城就先累死在路上,無論如何也快不過飛馬快報的消息。而盯著前線動靜的人不計其數,防也防不過來,他們隻能想辦法,讓宮裏的人盡快知道這裏的情況,而不至於完全被動地受到威脅。


    轉眼數日過去,京城裏自從中秋的晴朗後,天氣一直陰沉沉,不見下雨也不見陽光,叫人壓抑沉悶,所幸也沒有什麽不高興的事,從太後到妃嬪,都依舊安逸清閑。


    這日皇後到長壽宮來請安,雲裳帶著沈雲也在,太後哄著幾個孫兒,瑉兒和雲裳坐在一旁說話,雲裳正念叨:“我昨夜被噩夢驚醒,眼皮子就一直跳,娘娘,不會是沈哲出了什麽事吧?”


    瑉兒給她比了個噓聲,笑道:“你無心的話,太後聽了可了不得,她哪裏容得沈哲出什麽事?等下隨我迴上陽殿,我們再說這些話。”


    太後那兒則傳來一陣笑聲,她摟著元元,對沈雲笑道:“你這妹妹不肯開口,你可要小心了,哪天遇見其他小哥哥,她一高興開了口,你的媳婦兒可就要被人搶走了。”


    瑉兒和雲裳都哭笑不得,忽然聽見門外一陣騷動,雲裳趕去看了眼,亦傳來驚訝的聲音:“林嬤嬤,你怎麽了?”


    門外,隻見林嬤嬤癱坐在地上,而方才向她傳話的人,則滿頭虛汗臉色蒼白地杵在一旁,有人在問:“你對嬤嬤說什麽了?”


    而林嬤嬤緩過神來,就抓著雲裳的手哭道:“皇上、皇上……夫人,皇上他……”


    瑉兒已經慢慢跟了出來,站在門裏聽到這句話,整顆心揪在了一起,她覺得胸前像是壓了巨大的石頭,雖然還沒聽見後麵的話是什麽,已經完全喘不過氣了。林嬤嬤什麽沒見識過,讓她慌張如此……


    “皇上怎麽了?”瑉兒跨出一步,肅然看著門外的人,目光如刃,厲聲問道,“皇上怎麽了?”


    消失從長壽宮散開,陰雲迅速籠罩宮宇,此刻三省六部的官員也都得到了消息,他們的皇帝很可能已經墜崖身亡死在了前線。


    一瞬之間,天崩地裂,聚積在京城上空的烏雲越來越濃重,黑雲壓城城欲摧,恐懼的彌散在京城和皇宮的每一個角落。


    太後受驚過度厥了過去,淑貴妃沒等走出安樂宮的門就腿軟不能前行,宮裏隱約有哭聲傳來,但所有人都還憋著最後一口氣,雖然這事兒基本沒得轉圜了。


    瑉兒幾乎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出長壽宮,怎麽走迴上陽殿,等她穿戴整齊站在鏡子前,才感覺到鳳冠和鳳袍的沉重。


    “清雅,我可能沒力氣走了,你安排轎子把我送去清明閣。”瑉兒冷靜地吩咐著,可是她的魂魄好像已經追著項曄離開了這裏。


    “娘娘……”清雅撐不住了。


    “不到最後一刻,我不會放棄,他一定還活著。”瑉兒緊緊握拳,指甲深深地紮進了皮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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