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項曄太忙了,未及瑉兒走到清明閣,前去傳話的宮人已來迴稟,說是皇帝正與數位大臣商議國事,皇後若是非要此刻前往,不知皇上會如何安排。


    瑉兒知道自己眼下的狀態不好,要是在清明閣遇見外臣,讓他們瞧出什麽端倪,往後再解釋就費勁了,遂半路折迴,命清雅派人看緊了海棠宮,她先迴上陽殿。


    清雅去安排海棠宮的事,王婕妤和大皇子同時死去,若非背後另有不得為人知的隱情,就算是皇後也未必能承擔這麽大的責任,在與皇帝交代之前,不能叫宮裏先亂傳謠言,母子倆去世的消息必須暫時封鎖。


    而清雅再迴來時,已有人將躺在桌底下的母子倆收殮,他們告訴清雅,大皇子後脖子有傷痕,像是被猛擊過,而後再捂住口鼻悶死的,清雅聽得心驚膽戰,無法想象一個母親在臨終前對自己的孩子下這麽狠的毒手。


    而海棠宮裏,隻有香薇在哭泣著,其他宮人被趕在一處,一個個隻是臉色蒼白嚇壞了。


    “香薇,相關的話,你有沒有對別人提起過?我不是要追究你的責任,是這件事需要慎重對待,你放心,娘娘和我都不會為難你。”清雅將香薇帶到無人處,嚴肅地說,“但你必須對我說實話。”


    香薇卻哭著:“嬤嬤,我知道會有這一天,早晚會有這一天的……”


    清明閣裏,縱然深秋風涼,瑉兒還是沒顧得上皇帝平日的叮囑,正獨自一人坐在水榭台,秋風乘水而來,冰涼的寒意直往身體裏鑽。她的眼前,揮不去方才的那一幕,究竟對這人世有多恨,才能讓王氏這麽狠?不,她不是狠,是對這人世絕望了。


    “娘娘。”清雅迴來了,在瑉兒身後悄然跪坐下來,她能感覺到風很冷,可是她不敢勸,隻能說,“海棠宮裏的事暫時安排好了,隻等皇上和您示下。”


    “泓兒是怎麽死的?”


    “奴婢沒問,隻顧著安排看守宮人們。”清雅撒謊了,她實在說不出那樣的話,反正皇後早晚會知道,也許那時候皇帝在她身旁會更好些。


    “你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瑉兒也沒有追問。


    清雅看了看四周的環境,沒敢出聲,默默退下後,讓人搬了暖爐來,可實在是不敢進入水榭台打擾皇後,遠遠地放著,也不知管不管用,便命小宮女去門前看著皇上是否來了,她在這裏守著。


    陽光愈來越濃,本該是一個秋日的豔陽天,可今天的太陽怎麽也照不進來,水榭台連著宮殿,都冷清得瘮人,清雅站在靠近暖爐近一些的地方,還覺得涼絲絲的,莫說在風裏坐著不動的皇後了。她轉身去取來一見風衣,恰見皇帝從門外走來,他必然是得到消息,立刻就趕來了。


    項曄拿過風衣,悄然走上水榭台,披在了瑉兒的身上,她卻難得的沒有感覺到皇帝的氣息,隻道了聲:“清雅,我不冷。”而後便道,“清雅,你知道我最難過的是什麽嗎,是我竟然曾經動過這樣的念頭,我覺得泓兒或許離開這人世,對他對皇上都是最好的結果,我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樣輕視人命了,連一個孩子我都不放過。哪怕隻是想了想,我也無法原諒自己。”


    “但你隻是想了想,想一想算什麽罪過?”皇帝開口了,瑉兒恍然轉過身,才發現項曄就站在自己身後,他更俯下身來,連帶著風衣直接把自己抱了起來,歎了聲,“你什麽時候,才能好好聽朕的話?這麽冷的風。”


    瑉兒說:“我隻是想冷靜一下。”


    項曄頷首:“朕不是沒怪你?”


    他抱著瑉兒迴到內殿,用棉被將她冰涼的身體裹起來,而後竟單膝跪地為瑉兒脫下鞋子,唬得她一哆嗦,但沒能逃開皇帝的手。項曄再抬起頭時,瑉兒已是淚水漣漣,無助地對他說:“皇上,泓兒死了,王氏把泓兒也帶走了。”


    受到驚嚇的人,情緒很不穩定,皇帝什麽也沒說,隻是陪在她身邊,然而太久的沉默,讓清雅很不安,她更希望帝後之間,能好好把這件事說清楚。左思右想後,便主動前來,說明了大皇子的死因,在她看來,這毫無疑問是王婕妤狠心,不是皇後的錯,更不是皇帝的錯。


    此刻的瑉兒已經冷靜了,聽清雅說這些話,也僅是一臉沉默。項曄小心地為她擦去淚痕,問:“好些了嗎?”


    “心裏沒那麽亂了。”瑉兒點頭,抓著皇帝的手,而很快就變成皇帝的手緊緊包裹著她,他的掌心永遠都那麽溫暖。


    “泓兒不是朕的孩子?”皇帝問。


    瑉兒點頭:“皇上想知道具體的事嗎?”


    項曄心裏一沉,畢竟要翻的是他曾經的一筆糊塗賬:“你說吧。”


    同樣的話,瑉兒向皇帝複述了一遍,項曄的眉頭越來越緊,當初他身邊的親兵隊伍裏,竟然有這樣的人,而他甚至沒察覺到,以為逃走的那個人,早就被殺了。


    “當時以為是逃兵,與郭高全有親密往來的幾個士兵也被連坐論罪,最後都處死了。”項曄雖然生氣,但還能冷靜地為瑉兒分析,“不管王氏說的是不是那幾個人,之後她做了朕的女人,生了朕的皇子,就是給他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把當初的話往外說。韓美人的事,你讓朕明白了很多現實,即便王氏的行徑更惡劣,朕也坦然了。大臣們和世人們,根本不會在乎朕是否體麵,他們隻在乎能不能從每一件事情裏得到利益。自然,朕不願身邊再發生這樣的事,恥辱終究是恥辱。”


    瑉兒方才孤坐水榭台,何止是冷靜那麽簡單,她目光熾熱,但努力用冷靜地口吻說;“皇上,有些話我能說嗎,你聽了一定會不高興,可我還是想說……”


    項曄頷首默認了,轉身取去了一杯茶,遞給瑉兒:“先喝口茶,你嘴唇都幹了。”


    瑉兒捧著溫暖的茶,小飲了一口,項曄接過去要放到桌上,背對著瑉兒時,就聽見她說:“皇上與王氏無情,能輕易放下,但若有情呢?皇上,您想過嗎,倘若當年的事之後,您關心嗬護王氏母子,對他們百般愛護,現在又會是什麽局麵?”


    “朕不知道,朕也從沒想過。若瑤死後,在你之前,朕沒有對任何女人動過情,但欠下那些風流債是朕的錯。”皇帝坦率地迴答,“留在宮裏的妃嬪們,朕隻能許諾她們一生富貴榮華,此外的顧不過來,也不願去費心思。”


    “當年……”瑉兒則自顧自說,“秋振宇若是在事後善待母親和我,做出一個男人和父親該有的責任,我看待‘父親’這兩個字的意義,也會變得不一樣。但他什麽都沒有做,甚至任由著趙氏欺負虐待我們甚至是祖母,於是留給我一生的,都是對他和整個宰相府的怨恨,恨不得是我親自把簪子插入趙氏的咽喉,也插進他的咽喉。”


    項曄一臉凝重,他好像明白了什麽。


    “我會希望泓兒死去,才是對皇上對他最好的結果,因為這八年來,皇上帶給泓兒的記憶,同樣會給他帶去陰影。”瑉兒鄭重地說,“他最討厭王婕妤哭,他不知道那是她母親偽裝的用來保護自己的伎倆,他隻知道因為沒有父親的愛,他的母親才一直哭。”


    項曄坐到了瑉兒身旁,一言不發。


    瑉兒說道:“王氏死後,這樣的陰影會一直跟著他,等他長大成人羽翼豐滿,我如今心裏有的仇恨,也會在他心裏滋長膨脹,所以我才會擔心他會是皇上未來的隱患。但是這一切的錯的根本,在您身上。且不說泓兒是不是您的骨血,至少承認他的也是您,但是在那之後,您沒有負起任何責任。”


    項曄冷靜地看著瑉兒,從四年前他當上皇帝起,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會對他說類似這樣的話,而他的父親去得早,最該在他人生裏指點方向的人,也早早地就拋下了他。項曄的人生裏,同樣缺失著父親的存在。


    隻是和瑉兒不同,瑉兒寧願不曾有過那個人。


    “皇上,灃兒和新出生的小皇子,一切都還來得及,不要讓他們和泓兒一樣,對您心存怨懟。”瑉兒誠懇地說著,“皇上要善待淑妃,善待她的孩子,讓兩個兄弟健健康康地成長,對父親隻要敬佩和仰慕就好,千萬不要讓他們,覺得自己的母親因為您而痛苦悲傷。”


    項曄的目光沉了下去,瑉兒卻繼續道:“兩個孩子,皇上總能應付,淑妃一人,皇上總能善待。但是人多了,就是三頭六臂也管不過來,不是我非要在這種時刻說這樣的話,顯得小家子氣不大度,可是皇上,想要避免這樣的悲劇重演,還請您管好自己,不要再留下風流債了。”


    “朕沒想到,你會說這些話。”皇帝在瑉兒額頭上輕輕一彈,他沒有動氣,甚至坦然接受,隻是瑉兒的話,太讓他意外了,“朕啊,永遠想不到你下一句,會說出什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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