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酒果然夠醇!夠勁!入口濃香,卻如同無鋒之刃一般刮拉著喉嚨裏的那塊嫩肉,辛烈至極!且後勁兒上來得極快,遠不像神族出產的瓊漿那般綿軟。羲華為了與那隻螯蝦叫板,連幹三杯,已然有些上頭了。


    她努力維持神智,心裏卻在怒罵——九韶你究竟行不行,區區三杯就給你放倒了!委實憋屈,若是我真身親自上……


    然後,她便被九韶似笑非笑地一記眼刀紮了個透心涼。


    遭了,酒勁兒上頭,竟然忘了他們靈犀相通,她在想什麽,可逃不過他的心思。


    壞了太壞了,這家夥小肚雞腸,記仇得很,此時不發作不是在憋著什麽壞,看他那眼神,別是惦記著又要給她喝三大盞那酸的入魂的檸梔湯吧?哎呀,想想便覺得倒牙。


    她在這邊胡思亂想,那邊九韶衝她挑了挑眉。羲華便知道,自己又給他提了個醒。


    唉,惆悵啊,這該死的心意相通,她想聽他的所思所想聽不見,他聽她的心聲倒是一聽一個準兒。


    於是,為解此仇,她悶悶地又灌了自己三大杯。


    傷敵一千自損二百五。一旁的烈螯礙於“九韶”的身份,也陪了三杯。


    螯蝦耐不耐酒不得而知,反正幹了這三杯之後,烈螯眼神渙散,腳下拌蒜,腦袋一歪徑直栽倒在地,麵皮通紅,四肢亂顫,活像個上了鍋了蝦子。


    羲華也好不到哪裏去,雖然麵上不顯,脊背依舊崩得挺直,但雙目發直,神色僵硬,此時若是有人來戳,立刻便倒了。


    他們這邊明槍暗箭,上首那裏婠漓公主與風烆追憶往昔,氣氛低沉。九韶一麵關注羲華那邊,免得她因醉酒失態,一麵還關注著他們的舉動。


    風烆雖然掩飾得很好,但以九韶之敏銳,很快便發現了其心不在焉,對婠漓公主頗為敷衍,大半精力實際是在他們身上盤桓。


    大概是羲華“盛名在外”,風烆的關注點大多在“九韶”身上,如今她那番醉態,顯然風烆是鬆弛了不少。


    此人有心機!


    宴罷各自迴房,男女有別,隻得靠井煥將羲華送迴客房,這倒是給了他們三人避開眾人,獨處的機會。


    羲華醉得不省人事,被安置在榻上,井煥惡做劇心起,將其擺成了個大字。


    瓊花台中耳目不少,為了不打草驚蛇,九韶施法設了結界,如此,倒是避免了自己的“醜態”外泄。


    井煥本來懶散地癱在椅上,見狀擺正了身姿,被酒意模糊的眼神驟然清亮。


    “今日之事,你怎麽看?”人前他對九韶頗多玩笑,人後反倒正色了不少,十足一副請教的姿態。


    “風烆其人,深不可測。”說起正事,九韶便也懶得計較他方才的惡趣味,直入主題:“幽海已落入他轂中,你,包括婠漓公主的歸來,都非他所樂見。”


    “他要幽海,那便拿去!”井煥滿不在乎道:“我帶著母親四海為家,那才逍遙。”


    九韶肅然道:“恐怕婠漓公主不是這般想。”


    井煥身為人子,怎能不知母親心中所願,尤其是親曆了這場千年糾葛之後,他深刻地明白母親的執念便是幽海。如今生父已逝,愛恨至此終結,唯有幽海,是母親活下去的意義了。


    而且是見到了這樣生機勃勃的幽海之後,母親對這片蔚藍有著深深的眷戀,不足為奇。


    “風烆不是這樣的人。”井煥試圖說服自己:“幼時他與我有那一段短暫的師徒之情,他若是個貪權逐利,不念舊情之人,他便不會對我多番照拂,更加不會在井槑竊權後暗中庇護於我。而且,你別忘了,幻境之中我就是他,當時他的心境,我信得過。”


    九韶以指點了點桌案:“你也說是當時,如今千年已逝,無人能夠保證如今的他,還是過去的他。”


    井煥立刻便想反駁,但他幾次張口,最終隻泄氣道:“你說得對!”


    雖然他很不願承認,但九韶這家夥對於人性的把握,遠超於他。這也是為何羲華屢屢躲他避他,想方設法逼他重返神壇,做他睥睨眾生的神隻,他卻可以一力降十會,堅守初心,對她窮追不舍,如今倒是隱隱有雲開見月,得一知心人的得意了。


    “此事,可有雙全之法?”井煥最終問道。


    而九韶,僅僅搖了搖頭。


    “罷了,我先迴去了。”井煥起身,看了一眼榻上睡得天昏地暗的人,走過去替她擺正了睡姿:“你好好照顧她。”末了,他又恢複成了那個促狹的井煥:“當心她發酒瘋。”


    事實證明,羲華發起酒瘋來,便是昔日貴為帝君都無可奈何。事後那室內的慘狀簡直令人不忍卒視,為了不引起誤會,以防別人以為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不可言說之事,九韶最後隻得施法將現場打掃幹淨。


    至於那不可言說之事有否發生,九韶一直三緘其口,諱莫如深。


    不過,他身上這套衣裙被撕了個粉碎,可見當時的戰況之慘烈,用法術是無論如何都難以複原了。


    這羲華平素不拘小節,隨身連套合適的換洗衣衫都不曾攜帶,他又並非井煥,有為女子製衣的嗜好,便隻能更換了一套這瓊花台為貴客準備的衣裙。


    水族因得天獨厚,物產豐饒,織造工藝獨步三界,幽海的舊俗又是崇尚華美,這衣裙銀藍相夾,精巧細致,纖儂襯體,在海底波濤中亦流光溢彩。


    九韶對鏡自賞,見到鏡中人那明眸如畫,風姿綽約之態,一時看呆了。


    世人往往推崇鳳族的美貌,他更是因為容貌而被羲華他們多番調侃,便從心底對此頗多抵觸。可直至這一刻,他才明白,“驚鴻相顧,一眼萬年”的真正意義。


    侍女應他吩咐端來灼熱的火爐與燉缽,見到他攬裙而坐,揚湯止沸的身姿,也是看呆了。


    自此,幽海便流傳起了一則新聞——那位羲華仙子對九韶仙君情深義重,親手為其熬了一夜的羹湯。


    井煥迴到寢殿時,婠漓公主還未入寢,正意猶未盡地翻看這一千年來,幽海發展繁榮的記載,眉目之間滿是舒懷。


    她正以一個主人的姿態審視自己闊別已久的家園,一時為自己的缺席而懊惱萬分,一時又為這裏的欣欣向榮而自豪。


    “阿娘,夜深了,先歇息吧。”井煥勸道,實在不忍心這般快便打滅她難得一見的好心情,況且幽海之事繁複,他心中輾轉千言,不知該如何開口。便索性自我拖延,留待明日再說。


    婠漓公主卻未能體會他的苦心,反而頭也不抬地指了指身旁的小幾,道:“你今日飲得過量,我親手為你備了醒酒湯,快喝了去睡吧,為娘今日興致好,要多看一會兒。”


    井煥沉悶地點頭,心底的溫暖因這簡單的一個舉動而泛濫成潮。他取來湯盞湊到嘴邊,第一口下肚,卻開始懷疑起人生來。


    酸苦難言的味道,因為涼得徹底而愈發澀口,提神倒是真提神,醒腦也是真醒腦,那味道直衝天靈蓋,令他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最後,為了不令母親傷心,他硬著頭皮將一盞湯全都咽了下去。


    然後,他如同那些渴盼表揚的幼兒一樣,故意捧著湯盞去母親麵前晃蕩,孰料婠漓公主埋首於案牘之中,完全沒注意到他來到身邊。


    井煥不免有些失望,很快卻又釋然,在這份難能可貴的失而複得的母愛麵前,他這般實屬患得患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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