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幻境真可令人美夢成真,世人又何必在現實中苦苦求索。


    僅僅一日功夫,井煥在幻境中迷失,仿佛已經度過了千百年的歲月。可現實中,他被一個黑袍人捆在一根合抱粗的石筍之上,與他麵對麵數丈之外,同樣的一根石筍上,綁著此時正在他的幻覺中溫柔而笑的婠漓夫人。


    此處,婠漓夫人不複井煥記憶之中那那高貴典雅的貴婦之象,反而鬢發散亂,臉色枯槁,唇色慘白,仿佛多年不曾見得天日。


    她的嗓音嘶啞,聲聲泣血,卻一直不眠不休地喚著井煥:“阿煥!醒醒!阿煥!醒醒!”


    但很可惜,她的唿喚無法穿透那濃霧一般的幻境。井煥臉上兀自帶笑,視線散亂無焦,與周遭冰冷陰霾的一切格格不入。


    黑袍人緩步入內,深深的兜帽下看不清麵目,唯獨露出了一絲白發探了出來,象征著無情的歲月和不堪迴首的過往。


    婠漓夫人看到他,怒吼道:“你放開他!放開!這樣下去他會沉淪其中,永遠醒不過來的!”


    黑袍人慢慢走到她身邊,靴底踩在黑沙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細看那沙中隱約露出了慘白的碎骨。這輕輕的聲響猶如穿腦的魔音一般,令婠漓夫人頭痛欲裂,再也說不出一個字,隻顧癲狂的搖頭,仿佛要把什麽從腦中狠狠搖出去一般。


    黑袍人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無形質的視線陡然冰冷:“這般憐惜你的兒子,當初又為何扔下他!”


    婠漓夫人死死咬住下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似乎對這種折磨習以為常,等到她終於可以開口時,冷汗已經浸透了脊背的衣衫。


    婠漓夫人咬著牙一字一句道:“他也是你的兒子!”


    黑袍人手指一震,內心驚濤駭浪起伏不休,聲音卻依舊冰冷:“不可能!他是你的私生之子,與井氏毫無關聯!”


    婠漓夫人定定地看著他,兜帽下的眼睛不敢麵對這樣灼熱的視線,微微偏頭,錯開了她的目光。


    她的聲音中帶上血氣,道:“我被你困在此處一千年了。一千年來這句話我跟你說了兩千一百三十三遍,你以此話質疑我的真心——亦是兩千一百三十三次!如今他就在你的麵前,你為什麽不好好看看他的臉?!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與你一絲一毫都不相像!”


    黑袍人錯愕,他僵在那裏,聽著這泣血的哭訴,垂下頭不敢看她,亦不敢迴頭。


    的確,自從井煥闖入此地至此已經過了十二個時辰,日落月升,月落烏啼、西山日暮,一個輪迴,他還沒好好看看這個年輕人一眼。


    印象中他還是那個愛哭的孩子,剛學會說話便會頂嘴,日日夜夜都張著嘴嚎啕,口中不停地“要阿娘”!“要阿娘”!


    那時,水晶宮的蚌女們哄不住他,又不知內情,以為小主人無緣無故沒了娘,自然需要生父的安撫,便將他送到自己這裏來。可他又哪裏會哄孩子,不過是叫人多多備一些吃食玩器,花裏胡哨的轉移小孩子的注意力罷了。


    井煥幼時很有脾氣,強起來八頭海馬拉不迴來,對那些魚鯗蟹饌不感興趣,陸上的新奇果點看也不看,唯一能勉強入嘴吃兩口的隻有肴魚羹,還總嫌禦廚裏的那隻八爪蛸手藝太差,做出的肴魚羹難吃至極。


    甚至稍不順心便滾地哭鬧,澄明瓦亮的玳瑁地磚都被他蹬的四分五裂,誰看了都要憋起一股氣來。


    井曠本就因婠漓夫人失蹤一事心中鬱鬱,被這麽個難伺候的孩子天天上房揭瓦,趕又趕不走,非要賴在自己這裏一氣,倒是發泄出了不少怒火。


    不過,這怒火也就是在禁了三界水族進食肴魚羹罷了,他的嚴令是“若誰敢再提一句肴魚,誰便自己去做碗裏的魚羹!”


    僅僅如此,畢竟他又不能真跟個孩子一般計較,隻能眼不見心不煩,將偌大寢宮留給他糟蹋,自己獨去尋找清淨。他愛哭便哭,愛思念誰便思念誰算了。


    所以,井煥很小的時候多是在井曠這裏消磨時光,而井曠呢,雖因婠漓夫人之故對他多有不喜,可到底不曾過分遷怒於他。


    後來,井煥越長,越像婠漓夫人,眉目與她如出一轍,井曠看到他,便想起那個將他的真心狠狠踐踏的女人,對井煥也便越發疏遠起來。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井曠便常常失去蹤跡。他作為一族之主,身邊本時時刻刻有人隨侍,但那段日子,即便是近侍也總被支開。


    忽的一日,井煥被帶離了父君的寢宮,從此,便再也沒有見到他。鯤鵬一族為他發喪,三界水族同悲,整整一年功夫,每一道溪流、每一條江河、每一處湖泊、每一片海洋徹夜不息,流淌的水花中都帶上了哭聲,祭奠他們逝去的主君,甚至飛翔於空的百鳥百禽亦致禮哀悼,為大鵬的隕落淒淒而鳴。


    沒有人比黑袍人更加清楚那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聽到姬夫人的話,黑袍人遲疑了片刻,抬手掀開了兜帽,露出一張與井煥五分相像的麵孔來。


    黑袍人——或者說井曠,緩緩轉身,走到了昏迷的井煥麵前,伸手抬起了他的下頜仔細端詳。


    井曠內心波瀾迭起,一種既喜又怒的情緒彌漫開來。


    若井煥果真是他的兒子,延續了他的血脈,那麽,過往這個女人對他的背叛及恥辱便消失了大半。但同時,也令他這許多年的憤怒與煎熬顯得可笑又可悲。


    究竟哪一種情緒更令他崩潰與癲狂?他自己也分辨不出。


    婠漓夫人在她身後又道:“你若還不信,大可以焚焰燃血之法,一驗便知。”


    井曠不欲隨她所願,隻用一指點在了井煥的額心,將他從那沉淪的幻境一把拉出來,看著他緩緩蘇醒,不待他睜開眼睛,便甩袖離開。


    井煥醒來時百般不願,在他“眼中”,幻境中的一切驟然定格,蒼白失色,腐朽倒塌。他驚恐地看著婠漓夫人的笑容在他麵前驀地支離破碎,口中大喊著“不!不要離開我!”,雙手徒勞地向前伸出,卻什麽都抓不住。


    憤怒、不甘、失落……種種情緒令他癲狂到了極致,迴到現實睜開眼睛的刹那便開始掙紮。


    但捆仙索將他牢牢縛在了石筍上,伴隨著他激烈的動作,粗糙的石麵將他四肢和頸背磨破,鮮血蕩漾開來,他卻渾然不知疼痛,依舊對抗著那束縛住他的力量。


    婠漓夫人哭的花容黯然,一再唿喚他:“阿煥!阿煥你醒醒!勿再亂動了,阿煥!”


    待井煥終於清醒過來,對上了婠漓夫人那焦急的眼神,神智猛地一清,他顫聲求證道:“阿娘?阿娘你還在?太好了你還在……你沒有離開我!”


    他很想上前一步去抱住她,讓她別走,不要再離開自己。但近在咫尺卻如若天涯,他驚訝地發現,自己與阿娘都被牢牢縛住。


    後知後覺地,全身一陣陣劇痛。他放棄了掙紮,問:“阿娘,這是哪兒?你怎麽了?”


    他不問還好,這樣一問,婠漓夫人頓時無地自容,她被井曠鎖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折磨了幾近千年,早已不複當年的光彩,形容憔悴,滿眼無光,與井煥在幻境中所見的她判若兩人。


    “……”婠漓夫人隻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隻能慘淡一笑,道:“阿煥,這些說來話長,你不要再問了,先逃出去要緊。”


    井煥非是分不清輕重之人,但來此之前,他向羲華相借的法力早便消耗得一幹二淨,體內隻剩“神馴散”逐步消融所釋放的些微法力,根本掙不開身上的束縛,更何談“逃出此地”了。


    婠漓夫人見他無能為力,幽幽歎了口氣,道:“也罷,他大概不會真的傷害你。好孩子,聽阿娘的話,後麵他來了,千萬不要與他針鋒相對,說些軟和話,讓他放了你,記住了!”


    井煥糊裏糊塗:“誰?阿娘你說誰?誰會放了我?”


    婠漓夫人剛想迴答,卻被體內驟然升起的一陣抽痛牢牢鎖住了咽喉。她緊緊咬住牙關,心知井曠下在自己身上的詛咒又來了,便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唯恐嚇到井煥,令他孤注一擲,做出什麽不可挽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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