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那條先跳出來的巨型橫公魚已經不足為慮,肉身已經被“不肖兒孫” 們啃噬殆盡,隻餘一顆巨頭也被魚潮淹沒“踩踏”,根本不應再有攻擊之力。


    九韶和羲華皆忽略了這個“始作俑者”。


    然而,待魚群四散奔逃,被幾乎壓在水底的骷髏橫公魚反跳了出來,拚著最後一絲殘力,不再試圖撕咬,反而合攏巨嘴,重心集中於顱腦,衝著他們直撞而來。


    橫公魚額前有一對肉角,一般短小鈍拙,不足為慮,亦不是它們的武器。誰知這一條巨魚修煉多年,即將成精化形,那一雙肉角已被它修煉得硬如金鐵,若是直撞在人身上,即便是神軀,大概也會留下兩個血糊糊的窟窿,非死即重傷。


    方才它一直留著這件利器不用,一來是九韶有防備,此等攻擊大抵會被他避過,二來是這是撒手鐧,非得留到最後,獵物最為鬆懈之時,方可攻力加倍。


    羲華原本正笑得張揚,卻猛然發現那條巨魚頂著骷髏一般的身子不知何時悄悄繞到了九韶的背後,衝著他大開的後心直撞而來。


    九韶身為火鳥,雖然靠著避水咒在潭中如履平地,到底感官被削弱了許多,否則也不會被一群魚纏鬥至今。


    所以,當他從羲華眼神中讀到危險時,為時已晚。


    但他反應極快,幾乎是想也不想的,抬手掐訣,方才被魚群擠壓的無用武之地的火焰鳳凰再度成型,卻也來不及阻擋那巨魚最後石破天驚的一擊。


    一刹那間仿佛很短,又仿佛很長。


    羲華不用思考,隻遵循身體的本能,就在這一刹那間,猛地推開了九韶,令自己直麵那駭人的撞擊。


    但此番她還是學乖了,明明手中有利器,用肉身去擋刀實在又傻,又老套,會被看客們譏諷一個“嗨”字的。


    以往,井煥曾教過她一些水係術法,她匆匆用了出來,一麵水牆化作盾牌,護在了身前,還將手中的流星錘拋了出去,擋在巨魚河水牆之前。


    奈何那橫公魚苟延殘喘了這麽長功夫,等的就是這最後一擊,絕非她這倉促間的阻擋可以全部化解的。


    橫公魚的雙角一頭撞向流星錘,竟然將那紫金所鑄的錘頭撞凹了進去。有此略作阻擋,巨魚沒能突破她的水盾,但那撞擊令她肺腑遭受重創,一口血壓抑不住,猛地噴了出來,在水中快速地彌漫開來。


    暈過去之前,羲華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完了,不會又要換身吧?!”


    羲華醒來時,隻覺得四周很靜,連潭底汩汩的水流聲和氣泡細小的破裂聲都消失了。


    她不想睜開眼睛——確切地說,是不敢睜開眼睛,唯恐她與九韶再次換身,陷入那既尷尬,又無奈的境地。


    於是,她緊閉雙眼,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觸手是一片彈性的柔軟,她鬆了一口氣,卻被胸臆間那火燒火燎的疼狠狠激了一下,渾身一個哆嗦。


    身側一個聲音關切道:“阿羲,你醒了嗎?”


    羲華不得不睜開眼睛,看到九韶正一臉焦急地望著她,又問:“你感覺如何?哪裏痛?”


    他這副緊張兮兮的神情令她有些赧然,不迴答的話他定會追問不休,隻得幹巴巴道:“還好,不是很痛。”


    九韶明顯不相信她,口中道:“我看看。”並且上手便想為她探一探傷。


    羲華連忙護住自己的胸口,內心一陣無力——要說他不懂禮吧,他還非要等她醒來問過之後再動手;要說他懂禮吧,他問過了便當她同意,出手的速度媲美閃電了。


    九韶的手頓在半空,片刻後臉色抽動,極不自然地收了迴去。


    羲華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如此表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笑出來後牽扯了胸口的傷,她頓時倒吸一口冷氣,笑容半路扭曲,九韶看著,愈發不放心。


    但他是君子,從不會對她有逾矩之行,即便是先前他們兩度經曆神魂互換,他身在羲華的神軀中,亦從未觸及雷池半步。


    方才純屬關心則亂,累她扯動傷口,是他之過。


    於是他連忙取出了丹藥遞給她。


    有了方才的尷尬,羲華也不好接那藥瓶,擺手道:“不必不必,自備,我從聞貞神君那裏借來的還……有……”


    此時她才想起乾坤袋已經在對陣巨魚和魚群時被她倒空了,那些法器還好,入手沉重,大多散落於潭底,一個法訣便可召迴,而那些輕飄飄的藥瓶卻早被水流卷走,不知會便宜了哪些魚蝦蟹蚌。


    可以想象,不久之後,這方潭中定會生出許多成氣候的精怪,算是她無心栽柳了。。


    羲華的表情一度十分精彩,訕訕地接過了藥瓶。


    九韶沒再多說什麽,待她服藥後輕輕扶起了她。


    羲華上下打量他:“你的傷如何了?”


    說起來也是奇怪,明明九韶先是力戰巨魚,而後又被那鋪天蓋地的魚群圍攻,大傷小傷應該不少,但如今看來他雖然臉色蒼白了些,腕上、頸間皆無半分傷口,相比起她的狼狽,委實精神許多。


    九韶麵不改色心不跳,道:“無事。些許小傷,已經愈合了。”


    羲華將信將疑,丹藥的藥力化開,她覺得胸臆間的刺痛好了不少,也不再追問了。


    九韶扭過頭,鬆了口氣。他不自然地按了按自己的臂膀,那裏,在重重障眼法之下,一層細密的傷痕層層疊疊,皮開肉綻,血肉翻卷,隻要是裸在外麵的部分,沒有一處完好的。


    那尾巨型橫公魚給他帶來的多是內傷,雖然重,卻看不到摸不著,他靠著自身神力強行催動療傷,不過那些小魚太過難纏,啃噬出的傷痕累累,觸目驚心,十分棘手。饒是他趕在羲華醒來之前處理了大半,仍有成片的黑紫遍布周身,為了不讓她擔憂,他不得不用上了障眼法。


    羲華幼時頑皮,闖禍是司空見慣,為了應對責罰,障眼法成為了她除傀儡術外修的唯二還過得去的法術。要想障的住她的眼,他不得不額外多花了許多心思。


    羲華呢,看似粗枝大葉,實則心細如發,早發現了端倪,否則他為何舍了萬年不變的流雲廣袖,偏偏換上了一身鳳紋勁裝,腰帶束的極緊,袖口用同色的護腕牢牢壓住,頸巾遮住喉結,除了臉和手,渾身上下不露一絲皮肉。


    這一身穿起來,倒顯得他長身玉立,風格既剛又欲,與他以往的感覺大不相同。


    若是換一處,羲華大概還有心情讚歎他的美色,但如今,縱使有此心,也無力,她還是先扛過了這要命的痛再說。


    於是,她對九韶這種打腫臉充胖子,欲蓋彌彰的作為看破不說破,隻能想著及早出去,助他盡快療傷罷了。


    他們這邊劫後餘生,井煥那邊卻險象迭生,岌岌可危,偏偏他還沉淪其艱難,不願自拔。


    “阿霂!這是娘給你做的肴魚羹,你嚐嚐。”婠漓夫人笑容溫和,眼底星光閃閃,親手將一碗溫熱得正好的魚羹遞給了井煥。


    井煥歡天喜地地接了過來,這道魚羹是婠漓夫人的拿手好菜,原本是人間至味,嚐過的人皆會流連其中,非要大快朵頤,連幹三碗才能罷休。


    婠漓夫人出走之後,這道魚羹便被當時鯤鵬一族的君上井曠列為了禁忌,無一人敢再度烹飪。


    井煥依稀記得,有一次,父君的一個姬妾為了上位,險中求富貴,不怕死地親手做了肴魚羹端給君上。


    父君勃然大怒,命人斷了那名蚌姬的仙根,逐出北冥。若非心腹相勸,怕是蚌精一族都要受到連坐。


    待到井槑繼位,他一麵刻意抹除父君存在的痕跡,一麵心思叵測地打破了父君所設的許多規矩。肴魚羹便是其一,不但重新被列入鯤鵬一族的食單,甚至成為了宴饗必備。


    上行下效,上位者的偏好會引動達官貴人乃至平民追捧的潮流,自此之後,肴魚身價百倍,幾乎被捕食滅族。


    隻不過三界之中再無第二人,可以做出阿娘的滋味。


    如今,婠漓夫人將魚羹端給他,井煥接過來,一勺勺送進嘴裏。


    那碗魚羹味道奇怪,絕不是他記憶之中的滋味,帶著淡淡的腐朽之氣,若有若無地縈繞於舌尖,吃一口,咽喉連帶著胃腸便抽搐一下,吃下的仿佛不是什麽美味佳肴,而是陳腐多年的糟糠之物。


    井煥不疑有他,大口大口吃了個精光。


    這裏的時光飛逝,遠超人的感官。井煥隻覺得一眨眼,他便長成了少年,除了婠漓夫人,其餘旁人,在他眼中心中,都沒有留下半分痕跡。


    即便父君,也隻是一個蒼白的剪影,阿娘也從未與他親近過,仿佛,她的存在,隻為他一人。


    水中寒暑不及陸地分明,水晶宮中的色彩亦是一成不變,井煥樂得不去多想,隻做一個有娘的小小少年,貪戀那個溫暖的懷抱。


    他不是深陷入夢無法自拔,不過是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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