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華問井煥:“你說,他方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井煥被她問的有些莫名其妙:“就是字麵那個意思罷。”


    羲華搖搖頭:“絕不隻字麵這麽簡單。”


    井煥心中一震,和她一起想到了雲斐的那番話——藍梵空最終的結局是不幸的。化身玉匠的金池神君告知世人,最後一次有人見到他,是在後山的懸崖邊,後來便再也不見他的蹤跡,且他的衣袍碎片掛在了崖邊的樹枝上。”


    “不好!這便是藍梵空自戕之時!”羲華和井煥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


    羲華第一反應便是阻止,但很快,她抬起的手便放了下來。


    時光不可倒流,因果不可重置。四十年前,藍梵空跳崖自戕,哪怕他們是這三界中最高的神明,亦無法穿過光陰,讓他再活過來。


    羲華沉默了,原本還想去看看雲傾陌的滿月之禮,頓時也失去了興趣,鬱悶地靠在了牆上。


    井煥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其實,同為男人,他竟然有些理解藍梵空。


    說什麽男兒剛毅不屈,說什麽小情小愛如同浮雲,全都是放屁!男人怎麽了?失去了此生摯愛,難過是正常的,心若死灰也是正常的,絕望到不想活了,也沒什麽驚世駭俗。為此而死,雖不悲壯,卻也足夠對得起自己了。


    霎時間,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雖然鯤鵬一族正正經經將上一代族長的隕落之因公告於三界,說是練功有岔,意外神隕。但井煥卻知道,他是心傷而死。


    幼年時他還是一尾小小的魚苗,那時父母以為他什麽都不懂,秀恩愛便從不避著他。可他那時什麽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中。尤其是父親對母親的好,真的可稱得上如玉似寶,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藍梵空對姬夫人的無微不至與他相比起來,簡直是不值一提。


    但,父親對母親有多少愛,便有多少恨。母親出走之後的那幾年,父親日漸頹敗、衰老,日日活在怒意和哀戚之中,很快便熬幹了心力。井煥看在眼中,很多時候替他不值,又替他難過。


    心疼父親的痛,遠遠超越了他也被拋棄的傷。


    罷了,往事不可追,還是先想想怎麽開導羲華這個入戲太深的家夥。


    其後的發展果然如他們所料。藍梵空離開時撤去了所有的結界。而姬夫人與他心照不宣,竟然真的走了。


    羲華實在心中鬱鬱,視角便不再跟著藍梵空,而是追著姬夫人跑了。


    姬夫人這番失蹤近月,雲羿門上下依舊一無所知,因為,雲斐和二位宗師經過門中的不懈努力,總算醒了。


    這下,就連南宮瓊林也無暇關注姬夫人和藍梵空了。


    於是便有了羲華和井煥撿到雲傾陌,並將其送往雲羿門,由門主雲斐收養,間接迴到了自己親生母親的身邊,這其後種種。


    至此,一切閉環。


    而此番有所不同的是,羲華和井煥自從發現藍梵空帶著孩子來到雲羿門,便將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


    在陌園時,因為姬夫人的冷漠與抗拒,藍梵空曾數度起念要帶孩子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但他終究狠不下心腸,才對姬夫人說出了最後的那番話。


    他將孩子帶過來,把自己親手一刀一刀琢出的墨玉項圈和鎖片掛在雲傾陌的身上,那方他與姬夫人定情的鮫綃他本想留下,可想了想,到底舍棄了,蓋在了雲傾陌的身上。


    其餘他們的一切,包含姬夫人分娩之前親手縫製的所有小兒衣衫,都被他付之一炬,還有昔日他為她做的畫,斫的琴,甚而還有他為她畫眉所用的螺黛等等諸般承載了他們之間迴憶的東西,都焚於火吻。


    這等決絕,當真烈性。


    羲華和井煥心知他赴死的時間到了,又一路追著他跑到了後山。


    那裏,一個人,或不,是神,已經在等著他了。


    羲華一見是金池神君,頓時鬆了口氣,喃喃道:“果然,那誰誰定然不會讓這場大戲悲慘收場,真的留了後手,不令藍梵空白白犧牲,否則真要留個‘不仁’的罵名了!”


    藍梵空倒是真夠果決,一般人麵對死亡,多少會生出畏懼。而他卻是麵不改色,連眼睛都不閉,徑直向下一躍。


    萬丈深淵沒有令他粉身碎骨,意想之中的劇痛亦不曾出現,待那令人頭暈目眩的失重感退卻之後,藍梵空眯了眯被風吹得微微發痛的眼睛,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幅麵極闊的河上。


    他大驚之下身形趔趄,險些落入湍急的河水之中,待他好不容易穩住平衡,這才茫然四顧,疑惑地自言自語:“我已經死了麽?這裏……便是幽冥黃泉了''?”


    一個聲音響起,細聽來有些熟悉,答他道:“非也,此地仍乃人間。”


    藍梵空立刻反應過來他是誰,心中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反而更加厭世。


    他嗓音平平道:“仙長,何必救我。”


    金池神君依舊是那身玉匠的短打,自他麵前,由虛空中現身,腳尖輕輕踏在河麵的流水上。


    “救你的不是我,是你的天命。”金池神君淡笑:“不必懷疑。”


    藍梵空淒慘一笑:“怎麽,如今我想死,這老天都不許嗎?欺人過甚了!”他語氣雖不激烈,卻帶著一種傲人的蔑然。


    相比起他,連那兩個字都不敢宣之於口的羲華簡直要給他喝一聲彩。


    “唉!”金池神君歎了口氣:“藍兄,你難道聽不出我這是托詞麽,就是個意思,必須得說罷了。就好比你們凡人愛說一句俗話——閻王要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五更。同理,天要你百壽千載,冥府豈敢讓你少活一個瞬息。”


    藍梵空算是徹底豁出去了,氣勢如虹,罵道:“賊老天!我偏不認命!”


    金池神君若不是礙於身份,簡直想給他下個禁言咒——真是,見過膽子雄壯的,沒見過這般雄壯的,雖說天道要他活,但如何活,活成什麽樣,都能如芻狗一般拿捏他。


    但他不能明言,隻能苦口婆心道:“爾當知,不破不立,不死不生。如今你已經算是死過一次了,當忘卻前塵,重獲新生,有何不好?黃泉走一遭,一切從頭來過,也不見得有何好處。”


    藍梵空卻執拗:“哀莫大於心死。你們如此,欺人過甚!”


    金池神君也覺得過分,但他遊曆人間,第一次遇到如此投契之人,也是第一次,動了收徒的心思,舍不得見他如此慘淡收場。


    但即便如此,他卻也不會強人所難,正如他惜才,卻不能令藍梵空折節——那不是神仙可做的事兒。


    隻不過天道所示,他隻可遵從,不得違逆——他們這些做神仙的,享著天賦的神力,便不能去砸人家的碗。


    忘恩負義是人品問題。


    金池神君想了想,道:“你且跟我走,本君許你光陰十載,若你心中之哀甚於光陰如逝,十年之後,你何物何從,本君絕不阻攔,如何?”


    藍梵空垂頭不語,瘦削的身形寂寥如流水。


    井煥看得心急:“這金池神君這般囉嗦!他要真心攔人,藍梵空區區凡人還能從他手中逃走不成?!”


    羲華搖頭歎息:“你好好一個神仙,心境卻如土匪一般。”


    藍梵空最終還是沒有死成,被金池神君的三寸不爛之舌忽悠著跟他走了,雖然羲華覺得,他大概是礙於金池神君的相助,要以己身償還,算是報恩了。


    也算是一個歸宿。


    姬夫人在陌園養傷近月,有金池神君的靈藥調養,原本已經大好,但肉身的傷痛可醫,心傷卻難愈。她為人剛毅,不至於似一般柔弱凡女一般日日以淚洗麵,但鬱鬱之情壓抑久了,反而更加積鬱難平。


    一年後,等她終於從靜室中“出關”,卻驟遭晴天霹靂,不但發現被她狠心拋下的孩子竟然被送到了雲翳門中,還歸到了自己的道侶名下,而她為了保全而心痛離開的摯愛卻傳來了已經命隕的消息。


    明明都是她的錯,是她不耐孤寂,偏要一嚐紅塵情味,卻害人害己,連他們之間的孩子也要寄人之下,享不到父慈母愛。


    一步錯,步步錯。


    她曾發瘋了一般去後山懸崖下尋找藍梵空的屍骨,就如當初她失蹤之後,藍梵空尋找她一般。


    自然了無所獲。那時她絕望地以為,他們之間的牽連,就隻剩下與他們血脈相連的雲傾陌了。


    所以,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姬夫人都無法麵對雲傾陌,看到他,好不容易壓下的那段過往便如潮湧一般,將她沒頂而過,險些將他溺斃其中。


    一直到雲傾陌六歲時,她於花園中第一次正視這個孩子,感觸良多,才慢慢打開了心結。


    從此,她一反常態,不但對雲傾陌關愛有加,又對他傾囊相授,將之前不願予他的劍道悉數傳教。


    小孩子往往很容易滿足,雲傾陌很快便忘記了過往那些憎怨,將姬夫人視做“親母”,尊敬孺慕,直至“父母相殘”的那一日,天崩般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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