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這個名字頗喜慶,本君覺得不錯。”九韶道。


    一想到自己要先頂著這個名字,羲華一陣沮喪,悶悶地道:“我錯了。”


    九韶失笑:“罷了,不笑你了。”


    待晚娘送來了那根琅樹枝,羲華拿在手中把玩,道:“這凡界的人對男童的寄意有一種叫做君子如玉,但我卻希望阿彌能夠如這琅樹一般,挺拔堅韌,在任何逆境之中,都不折不彎。”


    九韶點了點頭:“此子與你我有緣,你的祝願,他會受益終生。”


    待次日辰時,勵蒼帝、國師師畢宣,還有滿朝文武重臣、後宮嬪妃,皆齊聚承天殿。


    唯獨少了一人。


    ——珠妃。


    羲華曾降下神諭,珠妃不得踏入承天殿半步。可珠妃偏偏不信這個邪,非要跟隨在勵蒼帝身後。結果,自然很好看。


    珠妃銀牙咬碎,此等場合之下又不能公然撒潑,隻得惱憤交加地先迴了宮。


    九韶一身繁冗的天女禮服,上麵遍繡蓮花,抱著阿彌立在天女塑像下,羲華則踐行了一個隨侍的職責,侍立於她身旁,手中紫檀托盤上,用紅繩係著金剪和那根琅樹枝,一旁疊放著大紅灑金的紙箋以及一盞長明燈。


    巳時正,司禮官唱和。


    阿彌在九韶臂彎中原本睡的極沉,連鼓樂齊鳴都沒打擾她的好夢。誰料被勵蒼帝接到手中便驟然驚醒,“哇哇”大哭起來。


    勵蒼帝膝下公主雖多,卻從未抱過任何一個孩子,唯獨阿彌被他抱了三次。第一次還是在甜水鎮的天女祠,那時阿彌魂魄有失,除了在羲華和晚娘身邊略活潑些,誰碰都不搭理。第二次是在迴雲都的途中,羲華出門未歸,一眾宮人都哄不好阿彌,甚至勵蒼帝自己,都如同抱了隻火藥包,苦不堪言。


    如今心眼隨著魂魄一道迴來,阿彌對旁人——尤其是勵蒼帝表示出了極大的抗拒。


    勵蒼帝被個小奶娃哭的手足無措,“火藥包”一幕重演,底下眾臣和紗幕之後的後宮妃嬪都不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九韶依照羲華的囑咐,趁機將阿彌抱了迴來。


    儀式繼續,司禮官唱道:“燃燈。”


    為幼兒燃長明燈是凡界人族普遍的習俗,是“長命百歲”的好口彩。一般都是行滿月之禮時點燃,供奉於幼兒室內,短則燃燈至孩童百日,長可燃至周歲、三歲或七歲。取明燈照耀,福佑長安之意。


    而將燈點燃之人,過往都是幼兒的生父,滿月之禮的主持者。


    於是,元公公奉上了燃著的線香,勵蒼帝自然而然接過,湊到了長明燈的燈芯之上。


    一點,不燃。再點,亦是不燃,線香還熄滅了。勵蒼帝的臉已經掛不住了。


    元公公眼疾手快,重新奉上了線香。勵蒼帝耐著性子又試了一次,這迴雖然點燃了燈芯,那火苗卻刹那之間無風而滅。


    在場之人,除九韶和羲華外,皆齊齊變了臉色。


    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勵蒼帝神色陰鬱,滿眼寒光。


    眼看吉時即將錯過,元公公急得滿頭是汗,而安排這一切的顏慈麵若死灰。如果勵蒼帝因此大怒,他定然難辭其咎。


    在這個關口上,九韶忽然道:“陛下,今日便由我抱著聖子行禮,如何?”


    這不失為一個辦法。這位天女不是屢現神跡麽,如此,當可解圍。


    勵蒼帝想也沒想地便應允了。於是,後麵的事,皆由九韶代勞,羲華在旁輔助。


    九韶順利地點燃了長明燈,勵蒼帝篤信神命,並未多想,隻覺得鬆了一口氣。然而,在底下觀禮的眾人神色各異。尤以師畢宣為最,心中有了旁的計較。


    九韶繼續施禮,由羲華托著阿彌的小腦瓜,接過金剪慢慢剪去了阿彌頂上的一縷胎發,放在灑金箋上。羲華將其和琅樹枝一道裹在了一起,用紅繩紮好——這便算是禮成了,後麵會有內廷能工巧匠將胎發筆製好,送來承天殿收藏。


    這一幕自然更是引得底下議論不休,自古以來父為子綱,這滿月之禮從未有過女子施行的先例。但如今竟然順暢無比,在一眾臣子、妃嬪和國師還未反應過來之前,行禮已畢,木已成舟。礙於勵蒼帝和他對天女的寵信,大家很快識趣地閉上了嘴。


    下麵的是祝酒。以勵蒼帝為首,皆舉起酒爵,一飲而盡。


    九韶方不疾不徐道:“陛下,我聽聞滿月之禮向來由生父主持,但母親十月懷胎,甚為辛苦,生產之時更是生死線上走一遭,殊為不易。而幼兒的生父歸屬,唯母親心知肚明。如此,我提議,今後宇內,幼兒之滿月禮皆由母親主持,如何?”


    勵蒼帝的臉色驟然變了,笑意僵在唇角。阿彌的身世雖是個公開的秘密,但內宮和臣屬之間,流言亦紛繁可畏。其中猜測最多的,便是扶搖與他的皇弟蕭軻珣過從甚密,二人還曾談婚論嫁,有心人猜測是他自己頭上帶了綠。


    而勵蒼帝自己,最遺憾的一點便是他聽從了珠妃的讒言,不曾給扶搖一個名分。如今帶得阿彌的身份也尷尬起來,不得不借聖子之名寄養於承天殿,日後再尋個機會將他接迴宮中。


    此時此刻,他若是計較天女這番諫言,必然會將那層遮羞布扯開。況且,這位新天女是經他認可和冊封的,如若對她發難,於他而言,太打臉了。


    勵蒼帝隻得將目光投向了階下。臣子們覺得君心難測,皆避開了他的目光,唯獨師畢宣會意,出列道:“本座覺得不妥!”


    九韶追著羲華他們一路行來,自然知道這位國師是什麽貨色,當即也不開口,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欠奉,兀自將阿彌遞給了羲華身後的晚娘,吩咐道:“帶聖子去休息吧。”


    一眾文武大臣眼中皆是玩味之色,這承天國憂心社稷的忠臣良將不少,對師畢宣昔日所作所為早看不過眼,隻不過因為勵蒼帝偏聽偏信而敢怒不敢言。


    如今出來一位天女與國師殿分庭抗禮,大臣們樂見其。雖然羲天女此言對男權有所侵犯,但天女所諫言之事多少有些道理,他們捏著鼻子認了。


    師畢宣倒也壓得住場子,麵色不改道:“幼兒彌月由生父行滿月之禮乃是舊例,我國延綿千年,從未更易。曆任承天殿天女亦從未置喙。如今一個不知哪裏冒出的女子敢稱天女,入主承天殿。陛下仁慈,對你百般優容,如今你竟敢開口改易舊製,真是狂妄至極!請陛下問罪!”


    九韶聞言哂笑一聲,不解釋亦不反駁。就那樣看著師畢宣,目似寒星,明光如電。


    就是這樣一個眼神,驚得師畢宣身形搖晃了一瞬,若非他攏入袖中的左手捏緊了一塊琉璃牌,此時大概已經被這一眼釘住了喉舌。


    饒是如此,他的後背亦冷汗涔涔,待他終於穩固心神,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階上的這位新任天女,與先前所見大不相同。


    單就這眼神,絕非那個嬌柔的“所謂天女”所能擁有。聯想到昨日他埋在這承天殿中的眼線迴稟,天女一走便是幾日,期間有一男一女來投奔,等到她迴來時,還帶迴了一個風姿絕塵的男子,說是她的隨侍。


    如今這位他也見過了,雖然天女並未介紹他的身份,其人亦一直垂眸斂目,不動容色,但的確如那個小侍女所言,隻遠遠一眼,便令人對其折服,定是此人無疑了。


    毫不誇張地說,若將他和這個天女相比,那位名為“阿吉”的男子,更仿佛一位真正的神隻。


    勵蒼帝見此,輕咳一聲,對九韶道:“羲天女,國師所言雖然有些過激,卻有他的道理。舊製不可輕易言廢,今遭過於隆重,聖子大概受了驚擾,有些枝節不足為慮。此禮便罷了,若因此擴散於國內,未免太過兒戲。”


    九韶聽了,淡淡一笑,道:“我方才所言,不是國內,而是宇內,但指凡界諸國。既然陛下有所命,如此,便依陛下。”


    勵蒼帝才不管什麽“國內”、“宇內”之分,他目的達到,不由滿意地頷首,師畢宣卻有些遲疑——這般容易的麽?以他對這位羲天女的了解,她應該不是如此好說話之人,還是,她也懂得向皇權低頭了?!


    誰料九韶話鋒一轉,道:“我行此諫言,天地亦聞。雖然陛下不允,但天道,大概會予我這個麵子。”


    說完,不顧勵蒼帝和階下眾人錯愕,輕飄飄揭過了。


    自此之後,果然生出了異像。不但承天國上下,周遭鄰國,乃至南蠻、北域諸多不接壤的小國,皆出現了怪誕之事。


    ——但凡為新生嬰兒舉行滿月之禮,要麽便是長明燈久點不燃,要麽便是幼兒哭鬧,取不下胎發。僥幸過了這兩關的,那胎發筆卻無論如何也製作不成,不是筆管開裂,便是胎發耗損……總之,都很不吉利。


    這種情形多了,坊間流言紛紛。不知是誰傳了承天國“羲天女”為聖子施行滿月之禮的消息出來,這才令百姓們將信將疑。有敢於吃螃蟹,且不那麽看重男女綱常的便試著讓幼兒生母為孩童施行滿月之禮,竟然意外地成了。漸漸地,風俗舊製更易,宇內凡人,都認可了此禮。


    倒是從此承天殿多了許多信徒,尤其是以女子居多,這倒是意外收獲了。


    打破陳規雖難,但凡人代代不衰,羲華篤定,終於一日,必能撥雲見月,見證母係的中興。也許那時,陰陽並濟,人族強盛,二族將再不能對凡界為所欲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吉光逍遙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大豬肘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大豬肘子並收藏吉光逍遙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