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鹿津距離大輿城,走官道要一日一夜,騎快馬也要三四個時辰,但若禦風,隻要一炷香的功夫。


    井煥原本最討厭蹭九韶的“風”,因為他禦風很野,隻求快,可想而知不是什麽好的體驗,尤其是他現在無絲毫靈力在身,半空中的狂風吹得他發絲紛飛,眼睛都要睜不開了。隻能蜷縮在九韶的背後,委委屈屈的。


    若是平常,他定然打死也不跟他一道,但如今,他隻嫌不夠快,頂著風一疊聲地催促,聽的九韶幾乎破防,強忍著想要將他掀下去的衝動,不停地催動法決,落地之時連他自己的發絲都亂了。


    迷鹿津是承天國東側的入海渡口,因為海上貿易而格外富庶,民風亦開放,原本並不懼怕神鬼誌怪,但三日前發生的事過於離奇,不僅僅是一把泣血的折扇那般簡單。


    迷鹿城內,根本不需費心打聽,街頭巷尾都在談論此事,也不用去茶館酒肆,路邊隨便一個小攤兒上都有人在誇誇其談,時而神神秘秘時而高談闊論,看起來恐怖的氣氛沒有多少,倒是給大家平添了幾分樂子。


    井煥好不容易才喘過一口氣,一路上被風呲啞的嗓子紅腫的幾乎無法發聲,他求助地看向九韶,後者大概覺得他太過傷眼,一個響指打過,滌塵決將他渾身上下打掃了個幹淨,卻偏偏沒管他的嗓子。


    “九韶……你……!”井煥瞪大了眼睛,明明聲嘶力竭,卻僅僅發出了“吼吼”的聲音。


    “關心則亂,我來問。”九韶就是故意的,他將井煥按在長條板凳上,問鄰桌的客人。


    “這位兄台,請問這畫扇迷魂,究竟是怎麽迴事?”


    鄰桌的正說到興處,見有人捧場,自然更加起勁:“兄台不是本地人吧?來來來,聽我給你從頭道來。”


    “三日前的夜間,西城的王大戶家忽然鬧起了鬼魅……”大概是為了烘托氣氛,這位市井小販模樣的食客在此頓了頓,故意賣起了關子,語調也微微上揚,如同一把小鉤子,要鉤起眾人的注意。


    但在場的其他人早聽了無數遍這個開頭,非但無感,還嫌他誇張,紛紛“切”了一聲。


    井煥卻是急不可耐,但他說不出話來,又被九韶按在了凳子上,催也不能催,問也不能問,隻能抓耳撓腮,幹著急。


    九韶卻是若有所思,引著話題走:“在下怎麽聽聞,是妖物作祟。”


    那個小販立刻改了口:對,後來聽說就是妖!一個扇子妖!不但能憑空懸於半空中,那打開的扇麵上還有血珠滾落下來,夜黑風高,白扇泣血啊,那情形,別提多瘮人了。”


    說到這裏,基本上與他們在大輿城聽到的相同。九韶又問:“如何知道是妖呢?或許是有人裝神弄鬼,以機關牽引,故意造出這樣的一個場景,借此迷惑眾人。”


    “咳!兄台這就掃興了哈。”小販兒被他說的啞口無言,隻能向後側了側身,靠近他小聲道:“若是人為,那還有什麽意思!”


    九韶波瀾不驚,道:“想必是後麵發生了更離奇之事,才令那王大戶家認定是妖。”


    小販兒給了他一個“上道”的眼神,繼續道:“沒錯!那扇子妖不像話本子裏的那些妖精,能幻化出美女佳人,一直就是個扇子的模樣,懸在王公子的房中忽閃忽閃的嚇人。那王公子也是個虎的,以為自己如那些書生什麽的碰到了豔遇,非但沒有害怕,還將那扇子妖捏在手裏問話,但諸位想想,一把扇子又沒有喉舌,如何能答,一人一扇幹著急。”


    說到這裏,他見四周眾人皆豎著耳朵聽的津津有味,不免得意,老毛病又犯了,故意停在這裏,端起了麵前的粗茶潤了潤嗓子,夾起筷子對著麵前的小菜挑挑揀揀,單等著大家來催他。


    九韶這會兒知道畫扇並沒有危險了,便懶得湊熱鬧,好整以暇地抬頭看天。井煥則在自己的乾坤袋中左摸右找,最後眉開眼笑地掏出了一瓶靈藥,塞了一顆進喉,不消片刻,腫痛的咽喉便恢複如初,嗓音也迴來了。


    其他人卻都沉浸故事中,連連催促道:“後來呢後來呢?”


    小販兒滿足了,繼續講道:“後來,王公子料定這扇子妖有所冤屈,內心十分著急,便想了許多辦法試圖讓它開口,皆不得法,最後誤打誤撞,竟然成了。”


    他又故技重施,斷在關鍵之處,讓周圍的眾食客百爪撓心。井煥心說他倒挺有說書先生的天賦,一副嘴皮子極為利落,心思又玲瓏,做個貨郎小販兒真是屈才了。


    “其實,這也跟王公子的一樁愛好脫不開。聽說呀,他平日裏喜好風流,向往那些魏晉名士,時常在臉上塗些脂粉,所以他的房中積攢了好些這種東西。他房中鬧了妖怪,灑掃的丫鬟們都害怕的緊,幹活的時候難免手腳不利索。”


    他看了一眼眾人,道:“那日一個丫鬟手抖,不小心把一盒脂粉撒在了那扇子上,原本王公子要怪罪,誰知那扇子妖竟用脂粉“寫”出了許多字來,把它的身世遭遇一一講了個明白,王公子這才恍然。”


    他講到這些,還要賣關子,周圍的人們卻再懶得捧場,甚至一人還嗤笑他:“喂,小三子,你講的這般活靈活現,可是親眼見到了,別是你自己編的吧?”


    小販兒被問到痛腳,一時語塞,不服氣道:“說什麽話!我二舅的鄰居的姑媽的表親的妯娌是王公子的乳娘,這些都是她親口告訴她的妯娌的表親的姑媽的鄰居,也就是我二舅,我二舅再告訴我的,還能有假?!”


    眾人都覺得他是在誇誇其詞,七嘴八舌地譏諷他,那小販兒氣不過,大喊道:“我說的都是實話,那扇子妖說她名叫畫扇,是被人所害才流落此地的,你們不信大可以去王大戶家問問王公子!”


    一群人懶得理會他後麵的話,嘩啦啦做鳥獸散。


    但井煥一聽到“被人所害”,這四個字,登時急躁起來,屁股立刻便坐不住凳子了。


    九韶一把將他按住,問那小販兒:“兄台,所謂畫扇迷魂,畫扇引出來了,這迷魂又從何說起呢?”


    小販兒見人沒有跑光,眼前這兩位神仙似的公子還在興致勃勃地等著聽,頓時大感欣慰,激動地將茶杯向桌上一拍,權當九方木了,道:“話說那王公子知曉了扇子妖的身世來曆,既欣喜又感慨。欣喜的是他果然遇到了一個美人妖精,能體會一番書中的旖旎豔情;感慨的是美人命運多舛,好好一位佳人,竟被人陷害的不能再化為人形,不能得見其美貌,挺遺憾的。”


    井煥聽的嘴角抽搐,心道這哪是什麽正經公子,分明一個色狼惡棍啊,就想著什麽美貌什麽旖旎什麽豔情了,畫扇落入他手中,真是羊入虎口,當真危險了。


    他也不想想,憑畫扇的本事,即便魔界有人能害她,到了這人族,隻有她耍別人的份兒,哪有讓個富家紈絝占她便宜的道理。


    九韶說他關心則亂,不無道理。


    小販兒繼續道:“自此之後,王公子便時刻拿著那把扇子,日夜寸步不離身。他還派人買空了城南那家胭脂鋪子,就是為了與她書寫傳情,王家大宅到處都是香粉的味道,嗆的下人們都不敢靠近。


    井煥實在忍不住了,插口道:“我看不是被嗆的,是被嚇的吧。”


    小販兒一拍大腿:“這位公子有見識!這妖類大多沒有好東西,不害人便罷了,如何能被人所害?況且這扇子妖如今被被打迴了原形,尚且能迷的王公子五迷三道,若是真變成個大美人,豈不將王公子的魂兒都勾了去!”


    井煥聽得既有些得意,又想揍他。


    小販兒喝了口茶接著道:“王大戶就這麽一個兒子,心肝肉一般地養大,以往都縱著他胡鬧,這迴卻決意要把那扇子妖從他身邊驅逐出去。誰知王公子抵死不從,揚言“扇在他在,扇失他亡”!王大戶無奈,愈發認定是那妖物迷惑了自家公子,如今正滿城地延請道長修士,若是有能除掉那扇子妖者,願以百金酬謝!”


    這豈非瞌睡時正好來了枕頭。


    井煥與九韶對視一眼,當即打定主意,要去賺那百金了。


    臨走之前,九韶認認真真地取了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對那小販兒道:“有勞!”


    小販兒呆了呆,呆了又呆,擦了擦眼睛,擦了又擦眼睛,直至確認眼前那塊雪花花的銀白不是假的,胸口處卡著一口氣這才出了。


    從那一日起,迷鹿津少了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小販兒,多了一個茶館的說書先生,隻不過這先生因為分外年輕,嘴上無毛,又大字不識胸無點墨,再也沒收到過一個子兒的打賞,過了半年實在無法糊口,那錠銀子又舍不得拿出來花用——那可是他受人賞識,證明他才華的憑證,其意義遠超銀錢本身,日後要作為傳家寶一代代傳下去的——於是,他又做迴了他的老本行。


    那個扇子妖和王公子的故事還有後續,他在茶館裏翻來覆去地講過,卻再也不曾吸引來那般有趣的聽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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