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無雲,太陰耀,這一夜似乎還很長。


    埴首大概自忖必死,竟連這種辛秘都說了出來。


    不等傲縱橫發問,他便接著說了下去。


    故事並沒有太複雜。


    埴首家裏幾代都是窮人,雖然帝國不搞封君封臣的那一套,但像他這種累世的窮人,也基本沒什麽機會能在仕途上有什麽成就,別說半步準貴,能當上圷令也算是祖墳冒青煙了。


    雖然出身糟糕,但埴首運氣好,年輕的時候,無意中在河裏救起差點遇溺的貴族,而且是親貴,親貴的特點是什麽?他們的貴族身份都是天生的,得來太容易,所以相比起功貴們來說,普遍都要單純一些,而這位親貴不但格外單純,地位還特別顯赫——埴首從他的衣著中猜得到他的身份不凡,卻根本沒想過,自己所救的人,竟是當今刹臨帝親弟,流霍兒頲覠。這可是上一等的頂尖貴族,雖然當時流霍兒年紀還小,還是帝子而不是帝弟,還沒有正式受封頲覠,但卻自有人把這個情記下了。沒多久,就有人來提拔埴首當了個圷中小吏。雖然在那之後他沒再見過流霍兒頲覠,但他的仕途倒算是一路平坦,不到二十年,就順順當當到了如今的位置。


    從累世草民一躍成為圷吏,又以堪稱飛快的速度一路往上爬,毫無疑問,埴首自然成為了無數官家甚至貴族眼裏快婿之選。最終他跟一位過氣功貴的女兒結了婚。雖說是過氣貴族,但考慮到彼時埴首才剛剛升遷到圵裏任職,老丈人對他的看好也就不用多說了。


    婚後的埴首仕途果然通暢,但他和新婚妻子的感情卻好不起來。原因說出來看似啼笑皆非,卻暗含了某種必然。


    埴首的夫人自記事起就是官宦人家,從小雖然不敢說要啥有啥,卻也很少在花錢方麵有所限製約束,而埴首則不然,祖上窮了幾代,人生的頭十來年過的也是一樣的日子,節儉克欲早已成為了他性格的一部分。兩夫妻的觀念分歧就為這個事也不知道吵過多少次了,帝國雖然也是男尊女卑的國度,但夫人自恃著貴族小姐的身份,並不肯作絲毫退讓。兩人本就缺乏基礎的感情在這種爭執和衝突中早就蕩然無存了。隻是期間由於生孩子,埴首升遷等原因,兩個人長期分開,矛盾和衝突總算沒有上升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然而三年前,埴首升遷森崗不久,埴守夫人罕有地帶上女兒來這裏看望丈夫,結果在路上又花了一大筆錢買了一大堆本地的特產,說是要作為埴首準備的禮物送給親友。結果久別重逢的夫妻就為這個事再次起了衝突,而這次埴首一失手,把夫人從樓梯上推了下來,夫人當場死亡。


    埴首前後花了不少心思和唇舌,總算把這個事處理成夫人意外失足跌死,又把女兒送迴了夫人娘家。本想著把這個事一輩子爛在肚子裏,沒想到半年之後,詛咒就開始顯現了。


    先是發現隻要自己摸過的錢幣都會奇怪消失,當類似的事情發生了幾次後,埴首去求助埴治的法師和博學士,結果一無所獲,也不知道出於什麽心態驅使,埴首居然跑到自己的錢庫裏數錢,結果就是把多年的積蓄全部給“摸”沒了,並觸發了第一次的異化。自此之後,埴首就成了異化金屬,不對,是異化金錢魔人。而隨著吸收的錢幣越來越多,他的異化身軀也越來越龐大,異化狀態也是越來越穩定,現在除了每個月的那兩個晚上外,他都可以自由控製自己的異化。


    剩下的事也沒必要再細說了,總之,埴首把這異化視為亡妻的詛咒,坦然接受了這個命運。


    埴直神態平緩地把自己的故事說完後,沉默了好一陣,傲縱橫才開口問道。


    “你沒有嚐試去解除這個詛咒嗎?”


    “我問過很多人,甚至托人輾轉問過法管部的一位袍法師,他們都表示受詛咒而異化成魔人的情況,極為罕見,袍法師也表示必須親見,才能更確切的研究異化的原因,連原因都說不清楚,自然談不上解除。”


    “連神官都沒辦法?”雖然隻是一知半解,但傲縱橫也知道在這個世界,要說能耐大,還得數神官。倒不是說神官本身有多厲害,厲害是肯定厲害,但也不是穩吃法師的,關鍵是人家頭上有神。


    “我隻是一個小小的埴首,連貴族都不是,如果神官知道我異人的話,恐怕死得更快。”


    前麵說過,異人和人類的相遇幾乎都是以流血收場,而神官跟法師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他們多少有點保境安民的責任,雖然他們不會主動出擊,但各種生靈入侵人類世界的話,神官也不可能當看不見。


    傲縱橫又沉默了一陣,“你這兩隻腳,還能接迴去嗎?”


    “沒試過,恐怕不行。”


    “不疼?”


    “金屬魔人是沒有痛覺的,如果變迴人身大概會痛得暈過去。”埴首的語氣還是那麽平靜,仿佛斷的不是自己的腳。


    “好像讓你變成殘廢了,我還以為你能自己接迴去。”


    “人都要死了,殘不殘廢又有什麽關係。”埴首似乎對死亡很淡然。


    “誰說你要死了?”傲縱橫突然說道。


    “你不殺我?”埴首那一直沒有表情變化的金色臉似乎也動容了,他不怕死,卻也不想死。


    “我好像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要殺你。”


    “為什麽?”埴首很好奇。


    傲縱橫密沒有迴答他,反問道:“異化之後,你殺過幾個人?”


    “沒有。”


    “在這個少女之前,沒有找其它女人來陪你?她們沒有發現你的秘密?”


    “直到我能控製自己的異化之後,我才買女人來陪我,在這之前還有一個女奴,她對我的身份應該有懷疑,但她不敢去試探,她也逃不出去,居然自殺了。之後我才買了現在這個女奴。”


    傲縱橫一直盯著堺首的眼睛,突然轉臉向著埴首臥室的方向,“你都聽到了?”


    “聽,聽到了。”是那少女的聲音。


    “你還想殺死他嗎?”傲縱橫問道。


    “我,我不知道。”少女猶豫了一下才迴答。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說,在這個晚上以前,她對他充滿了既恨又怕,每天活著最大的願望就是跟埴首同歸於盡。然而剛才聽完埴首的一番長長的獨白,她卻發現自己對他的驚懼已經消失了,連痛恨似乎都消淡了許多,還有一種說不出是什麽的情緒,似乎在滋長。


    傲縱橫對她這個迴答似不意外,又埴首道:“她曾經拜托我殺死你,現在卻改變了主意,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麽讓她成為你的新任妻子,要麽給她一筆錢,把她送迴你的故鄉。但我提醒你一句,你未必再有這樣的運氣,能遇到一個能接受你異人身份的女人了。”


    埴首和少女同時看向傲縱橫,又看了看對方,少女與埴首的目光觸碰,又隨即別過頭來。


    “我,我願意娶她。”說完這話,埴首似乎下了一個很重大的決定,隨即長出了一口氣。


    傲縱橫轉過頭來,看著少女,並不說話。


    “我,我……”少女似乎緊張得有點結巴了。


    “行了,我明白了,那接下來就沒有我的什麽事了。”傲縱橫說完便待下樓。


    “等等。”埴首和少女同時喊住了他,“法師大人剛才說,找我是想要點錢?”


    “嗯,可你的錢都在你身上,你可別說把這隻腳給我,我受不了。”


    “我還有點錢在行署裏,我讓人去取來。”埴首想要挪動,這才想起自己腿已經斷了,隻的將目光投向少女。


    “不必了,告訴我在哪裏就行,我自己去取。”傲縱橫邊說邊走下樓梯。


    “對了,你的那些守衛、奴仆,全都在你那地牢裏麵。還有,你這雙腳,我覺得你倒可以試試把自己開爐把他燒融了再接上去,反正你也不會疼……”傲縱橫越走越遠,但他的聲音,卻似一直在兩人的耳邊傳來。


    天有霧,太陰黯,這一夜不知道還有多長。


    荒野中,濃霧內,隱約可見七騎馬正向東狂奔。


    一匹黑毛,六匹栗毛,能夠擁有七匹馬的騎隊,已經不是普通富豪所能企望的了,更何況是六匹同毛色的,光這個陣勢,已足見馬上人的身份。


    六匹栗毛,死死把黑毛圍在中心,很顯然,黑馬的主人才是這一行人核心。這六匹栗毛,也許隻是拱衛他的騎士。


    隻可惜,天昏霧重,實在看不清這些人的麵目。


    “快快,翻過那個土坡,應該就到我們的戒哨站了!”當先一人迴首催促道。蹄聲驟急,也不知道後麵的人是否聽清楚了。


    雖然隔著小土坡,那方夜空處也隱隱被躍動的營火所照亮。


    營火,很亮。


    忽然間,一陣連七匹健馬的馬蹄聲都蓋不住的唿嘯聲,自後傳來。


    與唿嘯聲同時而至的,是一股巨大的氣浪。


    氣浪,席卷向七匹健馬的後背。


    殘肢翻飛,有馬的,也有人的。


    三名墮後的栗毛騎士以自己的生命,擋住了這波氣浪,為其它人爭取到衝上土坡的的時間。


    然而,還有第二股氣浪。


    但在氣浪卷至之前,三匹原本在黑馬之前護衛的栗馬,已經默默地退到黑馬的身後。


    隻要再擋住這一波氣浪,主人就安全了,這是他們心中唯一的念頭。


    然而,這一波氣浪的威力,比剛才還要大。


    雖然有三匹栗馬的舍命相護,黑馬依然被巨大的衝擊力整個拋飛,馬上的騎士,自然也隨之飛出,剛好越過土坡,重重地摔在坡麵上。


    營地果然就在眼前,果然有衝天的營火。


    一麵的黑底紅徽的三角牻首軍旗,正逐漸被瘋狂起舞的火舌所吞噬。


    這是他看到最後一個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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