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至此處,她方又望向阿莫,“不獨芸香,你也是一般。你們隻消記得,你們都是本宮的左膀右臂,無論將來走到何處,長春宮的門總是為你們敞著。”


    到此動情之處,穆桑榆話鋒卻忽的一轉,道了一句,“但隻一件,女子終身,莫要輕許他人,終須尋個良配方是一世之靠。若非如此,一朝踏錯,那便是終身之憾。旁的倒也罷了,那人心裏須得有你,方才有些意思。”


    但聽穆桑榆又道,“本宮曉得,你適才提那茉莉花膏的意思,無非是叫本宮顧念著些那人的情分,將他留在宮中當差。不是本宮不肯成全你,但一則那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性情陰鷙,並非佳偶;二來,那人家中已為他定下一門親事……”


    說著,她向阿莫看了一眼。


    阿莫會意,轉身走至一旁的獸首鎏金小櫥前,開了櫃門,自裏麵端出一方八寶攢心大紅錦盒,送到了皇後跟前。


    穆桑榆微微頷首,阿莫便開了盒蓋,盒內赫然現出一方繡著如意同心結的錦帕。


    乍見此物,芸香麵上微微一紅,但轉瞬又蒼白起來。


    穆桑榆看她這般模樣,心道這話也差不離說透了,餘下的事倒也不必多提,便淺笑著溫言道,“昨兒就是你上夜,今兒又跟著本宮去了養心殿、禦花園,這會子想必乏的狠了,不必再在這裏立規矩啦,今兒就迴去寫著吧,明兒一早再來。”


    芸香訕訕應了,福了福身子,垂著臉扭身出門而去。


    阿莫望著她的背影,心頭驚詫不已,微微咋舌,“娘娘,芸香這莫不是與什麽人……有了首尾?”


    她便曉得裏麵多半是些不能言說的物件兒了,娘娘既不肯提,她便隻當心保管著,從不曾私下打開瞧上一眼,隻是沒曾想到,那裏麵盛放的竟然是芸香的手帕子!穆桑榆不語,半晌才喟歎道,“宮女內侍私相授受,按宮規當入慎刑司服勞役。雖如此說,但宮中每每出了這樣的事,無不是各宮的主子們一力遮蓋,撮合成對兒也就是了。然則,非是本宮不解風情,定要秉公處置,隻是那人心中當真無她也還是末則,更要緊的是,本宮封後未久,前朝後宮多少雙眼睛盯著這長春宮,豈敢有半分差池!”


    阿莫笑道,“娘娘這話說的,太皇太後、陛下那般疼愛娘娘,還怕那些個閑言狗碎的?”穆桑榆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這話糊塗,往後再莫叫本宮聽見。”


    一句話,斥的阿莫訕訕的閉口不言,她方又輕輕歎息,“芸香也是宮中老人了,不是不懂這裏麵的規矩忌諱,近來言行更見老成持重,熟料她竟然能做下這等事來。可見,情之一字,誤人不淺。”


    阿莫在旁聽著,禁不住輕輕問了一句,“娘娘,恕奴婢多言,那個……人是誰?”


    穆桑榆倒是未想瞞她,開口道,“是夏侯禦醫的親傳弟子,路玄明。”


    阿莫微微吃了一驚,不由脫口道,“若奴婢未記錯,可是那個給錯了藥,累的那林燕容渾身紅腫不已,他自家也被慎刑司打了板子的小醫官?”


    穆桑榆笑了笑,“你倒記得分明,確實是他。”


    她的心中早已住進了一個黎謹修,又豈能容得下第二個人?


    更有,她如今已是周皇後,是旁人之妻,身份世情都容不得這等事發生。


    若非探查陳年舊事,她竟不知,夏侯宇竟然對她抱持著那般複雜深邃的思緒。穆桑榆隱約明白了,前世夏侯宇對己那份莫名的恨意到底來自何處。


    他執念之深,當真令人戰栗。


    與其讓夏侯宇留在這宮廷之中,抱著些虛無縹緲的企盼,作繭自縛,畫地為牢,還不如將他放逐江湖。


    多見一麵,便多一分思念,多一分磨折。


    此生不見,才是上上之選。


    斬斷過往,方有新生。


    自從收得母家書信,她便存此念,芸香一事隻是加速了她的抉擇。


    若再拖泥帶水下去,二人之間的牽扯怕是越發多了,自是要快刀斬亂麻。


    路玄明家中親事,並非她虛言誑語,乃是實情。


    除卻以上種種避忌,她也屬實不願從小便服侍自己的愛婢也嚐一遭錯愛之苦。


    正當主仆兩個各懷心思,默默無言之時,卻聽廊下傳來一聲,“什麽情之一字,誤人不淺?”這一聲落地,主仆兩個各自一震。


    阿莫急忙扭身,疾步匆匆走到門上,屈身下拜,“奴婢叩見陛下!”


    穆桑榆眼眸微垂,將身子向後倚著一方掐金絲蓮花荷葉湖藍色鵝羽軟枕,一掃麵上適才那落寞寡歡之色,朱唇淺勾,意態慵懶。


    她紋絲不動,絲毫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但聽門外腳步聲響,一道昂藏的身影大步走進門來。


    穆桑榆頭也沒抬,揚起纖巧的小手,自繡筐中拾起一隻繡花繃子,細細端詳著,隨口道,“到底還是玉心的針黹精巧,瞧這小老虎花樣兒描的,活靈活現的。針工局聘了那麽多蘇州繡娘,送來的花樣子沒一個及得上玉心的。”


    眾人朝她手中的繡花繃子望去,那是一隻繡了一半的孩童裹肚,錯綜複雜的針線之下,隱約可見粉塊繪好的小老虎。那小老虎倒並非民間宮中常見的樣式——一條彎彎曲曲的葫蘆藤,藤上吊著一隻青翠欲滴的寶葫蘆,下頭一隻圓圓胖胖、黃褐相間的小老虎正踮起腳來,試圖撥弄那藤上的葫蘆。其憨態可掬,描繪精美,寓意吉祥,足見繪製之人所用心血。


    白貴人女紅精湛,宮中那是人盡皆知。


    然而,皇後娘娘的繡工,卻著實是有些……不忍直視。


    橫七豎八的針線之下,原本精巧的花樣子已被遮蓋了大半,一團團的黃褐色絲線,勉強能認出半拉老虎身子。


    阿莫眼角餘光晲了一眼,又急忙垂下了眼眸。


    自家主子這拿不出手的針線啊……


    她和芸香都曾力勸娘娘,不如將這繡活交給針線上的宮女。倘或信不過外人,便交給她二人。


    然而,娘娘卻說,這自己孩兒身上的衣裳定要自己親手縫製,方才是為娘的心意,偏不讓旁人插手,她們也就隻好幹瞪眼看著。


    非但如此,娘娘還常說要精益求精,屢屢令周遭人品鑒。


    白貴人如今是宮中的大忙人,皇後身懷有孕,各處都指著她,隨意尋個由頭便躲災去了


    那些到不得主子跟前的宮人也還罷了,卻隻苦了芸香、阿莫兩個,既要顧慮著娘娘的身子,恐一時說錯了言辭,惹得娘娘心頭不快,於龍胎不利;又不能一昧閉著眼睛的阿諛奉承,娘娘精明,措辭略浮誇些便能聽出端倪,倘或當場發作出來,這氣兒順了,倒也罷了。


    芸香、阿莫兩個日日搜腸刮肚,字斟句酌,甚而夜間入睡還時常念念有詞,以至那服侍她們的小宮女甚而以為兩位姑姑被鬼纏上了。


    小小一個繡品,如今竟關係著皇後娘娘的鳳體及大周未來儲君的安泰,實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此刻,娘娘又提此事,也不知陛下會如何應對?


    眾人屏息凝神,但見大周天子黎謹修邁著穩健的步伐,一步步行至皇後身側。


    “白貴人的女紅,自是不在話下。”


    黎謹修一掀衣擺,挨著穆桑榆坐了下來,長臂舒展,摟住了皇後的腰肢。四月有餘的身孕,原本玲瓏纖細的身段已日漸豐盈,卻倒愈發顯得嬌軟柔膩。


    穆桑榆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乖覺著任他抱了。


    嬌柔的身軀甫一入懷,黎謹修便覺一段馨香撲麵而來,幽甜綿長,中人欲醉。


    黎謹修心頭一漾,便在妻子雪膩的麵頰上輕啄了一口,“這香好,你今兒換了熏衣香麽?”


    穆桑榆淺笑不語,隻把玩著手中的繡花繃子,片刻方懶懶說道,“陛下近來政務繁忙,有日子不踏進長春宮的門檻了,自是什麽都不曉得。”黎謹修一怔,不知妻子此言何意。他微微垂首,正對上穆桑榆的眼眸。


    黑白分明的眸子,碧青的眼珠,如一汪秋水,帶著幾分似有如無的笑意,映著他的影子。


    眼前絕色,動人心魄,然而身為她正頭夫君的黎謹修,心頭卻浮起了一抹不安。


    榆兒如今學壞了,她心中惱他時,一改往日那大發脾氣的做派,仗著自己是個雙身子,他不敢當真將她如何,恣意撩撥挑逗,待將他的邪火勾起來之後,又把他丟在一邊,連手都不許再拉一下,倒逼的黎謹修這個堂堂大周天子,空有三宮六院,佳麗如雲,這等床笫之事竟要靠衝冷水苦熬。


    黎謹修屢屢想起此事,隻覺憋屈窩囊,恨得牙根發癢,待要將她就地正法,又顧惜著她的身子,去軟磨硬泡,她便纖手一揚,令人把全後宮的綠頭牌端上前來,任君挑選,把黎謹修弄的半點脾氣也沒了。


    當下,黎謹修濃眉微揚,薄唇輕扯,陪了個笑臉,“榆兒,近來朝中事情繁多,幾樁大案趕著要結,孤抽不開身來陪你,冷落了你,孤心裏都知道。待這陣子忙過去了,孤必定好生陪陪你。”說著,又要去拉穆桑榆的手。


    穆桑榆藕臂微抬,玉瓷般白淨細膩的小手在那寬闊的胸膛上輕輕一點,推了他一把。


    這力道雖輕,但黎謹修猝不及防,竟栽了個仰倒。


    他抬頭望去,但見榆兒美豔不可方物的臉上,朱唇淺淺一彎,“陛下這話說的,倒似是臣妾不懂事,不顧家國大事,定要纏著陛下。”


    她含嬌帶嗔,秋波流轉,榆然淺笑的模樣,搔的黎謹修心頭瘙癢不已,急忙坐了起來,攆了上去,重又環著妻子的腰肢。


    “榆兒可是這天下最最賢良的女人,是大周第一賢後,誰敢說榆兒不懂事,孤必定嚴懲不貸!”


    穆桑榆繼而笑道,“如此這般,豈不是坐實了臣妾狐媚惑主的罪名?陛下,這是坑殺臣妾呢?”


    笑了笑,又道,“臣妾曉得,自從臣妾有孕以來,這體態漸豐,姿容醜陋,自知不配侍奉君王。陛下瞧不得臣妾這醜樣子,懶得再進長春宮的大門,都是情理之中。再則,陛下日理萬機的,香料小事,自然不會被陛下放在心上。”


    前世今生,七栽夫妻,久曆深宮生涯,如何拿捏黎謹修的脾氣,這皇後又是個如何做法,她已然明白了。


    果不其然,黎謹修當即聽出了她這弦外之音,四下打量一番,立時明白過來,忙忙的陪起了不是,“莫怪榆兒生氣,倒是孤失察了。榆兒孕中聞著那些異味怕是不適,花房有新培育好的玉簪花,色白味清,聞著倒是清爽。眼下不是玉簪開花的時候,花房攏共也就培育了六盆,孤吩咐他們都送到長春宮來。”


    穆桑榆尚未搭言,一旁芸香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惹的皇後嗔了她一眼,“陛下跟前,規矩都渾忘了!”


    芸香跪下賠罪,口中卻道,“奴婢失禮,望陛下恕罪。隻是奴婢想起來,前兒太皇太後娘娘已然吩咐花房,將那六盆玉簪花送到長春宮來了。”


    這言下之意,討好咱們娘娘,陛下您還是慢了一步。


    黎謹修果然窘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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